江南的一封状纸直接将朝廷陷入了混乱之中。
可谓是满人入关以来从未发生的重大事故。
事情是这样, 四月份江南的绝大多数士绅都拿着自家的地契去银行贷款,所涉及金额高达近两亿白银。
这笔欠款本就是高利息短期借款,到了七月底就是最后还款期限。
到了八月银行开始上门催促还钱, 许多人周转不过来,按照合同规定,地契会被银行收走用以拍卖, 所得款项偿还欠银行的债款和利息,若资不抵债,剩下的钱欠债人还得继续还。
本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可江南的士绅不认这笔账, 他们认为这里面是有人设套让他们往里钻,他们不服气。
关键是这件案子江南的几个织造局也牵涉进其中。
皇帝在避暑山庄召见了两江总督。
“说吧, 跟朕说说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两江总督低眉垂眼将事情从头说了一遍。
“……江南那边大概说法是泰山商行按时收购蚕茧, 他们也能拿到银子周转, 也能将欠款还上, 银行也没理由没收他们的地契。”
皇帝嗤笑一声, “他们个个家大业大,就拿不出这笔银子先将钱还上?还是说觉得人多势众, 银行不敢跟他们撕破脸面?”
两江总督忙道:“主要根源是他们觉得泰山商行和银行是一体, 觉得这事是泰山商行故意拒收, 导致他们手里蚕茧堆积如山, 又卖不上价。”
“若是泰山商行按照原来说法, 早点收购蚕茧也没这回事。”
皇帝敲打桌面,面无表情问,“泰山商行那边什么反应?”
“自六月开始便断开了大额交易进入内部整顿,这边问了,说没办法接手蚕茧生意, 因为走私消息暴露后,里里外外都在整顿,银行也断开了跟他们的交易等待上面查账,他们有心收蚕茧也没有钱收。”
泰山商行走私盐的事并不是卖私盐,泰山商行本身就有盐引,自是内部有人做了手脚,提供给食品工厂的盐是走私盐,报账是按照官盐来算,拿走了中间差额而已。
这只能说是监管出了问题,不能说泰山商行自己走私,不过所卖的酱和罐头含有私盐部分,说走私也不能说不算。
这个问题朝廷这边还在商量如何处罚,肯定是有一大笔罚款,目前还没个结果。
“织造局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卷入进去的?”
皇帝就很不解,难不成织造局也养起了蚕不成?
两江总督沉默后道:“有人挪用的织造局的税款私借盈利,这部分金额过于庞大未能收回,才会爆出来。”
皇帝揉了揉眉头,“所以织造局有人拿朕的银子出去放印子钱,现在收回来了,让朕帮着擦屁股?”
他差点没给气笑了。
两江总督没再说话了,事实就是这么魔幻,这人还不是别人,正是皇帝的奶兄弟家,
这事说来也是皇帝默许的,皇帝南巡住在曹家,曹家要修园子接待皇帝,用的都是最好的,哪里负担得起,皇帝就允许曹家借用皇帝的钱袋子织造局来赚钱弥补亏空。
本来只借出一两个月,就能拿回大笔的利息,也不耽误秋时将税上交户部,谁能想到最后连本钱都没能收回来。
现在江南都乱成一团麻,原本占有大量土地的士绅手里的地契被银行收走。
银行还是折价远低于市场价格拍卖,哪怕他们手里有多余的金钱,也用来抢这部分土地了,到最后还有大量地契不知道落入了谁的手中。
现在情况就是,一个原本拥有千顷土地的士绅抵押了手中八成土地,这些土地换来的钱全部换来了无法变现的蚕茧。
蚕茧无法变现,手中的现银又无法赎回抵押给银行的地契。
银行那边一点也不讲情面,时间一到地契就被没收,然后进入拍卖流程。
士绅肯定不愿意祖传的土地流失,便拿出家底去拍回来。
结果有人烘托价格,银子花出去了,也没将全部土地拿回来,这买地的钱又不足借贷的钱,还掉本金利息后还欠银行一部分,还得继续还。
反正就这么一操作,江南都变天了,因为大部分土地都不在士绅手中。
这一场全江南人的狂欢,到最后的赢家竟然是一开始被踢出局的小民小户。
他们一开始手中的蚕种被强迫或自愿卖出拿到了一部分钱,后来卖桑树叶又拿到了一部分钱,这钱早到手了,也因为从一开始被踢出局,手里哪怕也滞留了一部分蚕茧也没亏到哪里去。
皇帝喝着茶理清这里面的关系,然后问,“市面上应该能消耗一部分蚕茧才对,哪怕泰山商行不收其他布坊和织造局也应该能吸纳一部分才对。”
两江总督低下头:“在夏蚕未收前市面上就多出了一批低价优质蚕茧,比春茧价还低一点,这些蚕茧被布坊和织造局拿下了。”
皇帝一下子明白了,“也就是他们已经储备了足够的丝源,哪怕后期市面上蚕茧价格一跌再跌,他们也拿不出足够的钱来囤货?”
市面上的蚕茧稀缺已经饱和,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缺口其实是泰山商行创造出来的,泰山商行找了借口不收,也别管什么理由,只要不收,这缺口也就没了。
他已经看到一双无形的黑手在江南操纵风雨。
“江南的地落入了谁手中?”
两江总督有些为难。
皇帝瞥了他一眼,“怎么很难说?既然更换地契,肯定要去衙门重新制作地契,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过你?”
两江总督低声道:“一部分被赎买了回去,还有大部分落入两个势力,一个是新城里的商行叫昆仑,还有一个是内务府下面的皇商,说是领了上面差遣。”
皇帝顿住,得了,这锅转头撂他头上了。
“内务府哪来的钱?”
银库的钱不是拿去修铁路了吗?剩下那点他还修了避暑山庄。
他都白扔出去那么多真金白银,再花点钱享受一下怎么了?
避暑山庄这边才修了框架,多寒碜呐,有了钱,当然是再扩建了。
两江总督自然是不知晓,他哪里敢问内务府的财路。
皇帝陷入沉思。
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昆仑商行不用说了,肯定是某人的白手套,说不定就是一空壳,连卖地的钱都是跟银行借的。
再盘算江南的得与失。
江南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得到了一大堆消化不了的蚕茧和债务,失去了大量土地。
这些都是士绅的损失。
那朝廷呢,朝廷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税,从士绅手中拿走的土地往后可以正常收税。
失去的不过是织造局借出去的那部分税收,这些也不是不能收回,只是时间可能要久一点。
表面看江南经济受到重创,好像影响到了稳定,可往深了看完全是好事。
这地在士绅手里,和在某些人手里是两码事。
皇帝觉得再看看,他还是没完全搞懂这里面还有什么套路。
为什么这些士绅跟失心智一样愿意将家里的地契拿出来跟银行借高额利息的贷款。
土地可是这些人立身之本,他们有钱了只会买,为何会愿意拿出来抵押?
……
“因为本来就没想过失去。”
宝音扔了一些花瓣在泡澡桶里。
夏日炎炎,哪怕是避暑山庄也没法跟空调屋比。
她喜欢傍晚泡澡,只是没想到今日他会跑过来。
[在这些人眼里,只是暂时将地契押在银行,等钱赚回来,再赎回来就是,又不耽误土地上的收成。]
[只是没有想过没钱赎,会是什么下场。]
皇帝隔着帘子问,“所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没错,愿赌服输,成年人可没有反悔一词。]
[再说银行支付的都是真金白银,账收不回来会成为烂账,烂账多了银行也会破产,银行快速将地契拍卖出去平账有什么问题?]
[站在银行这边没错。]
[泰山商行陷入走私的负面新闻,资金流被银行断开,在查清之前资金无法解冻,也无法进行大规模交易,这有什么问题?]
[泰山商行也不想变成现在这种情况,泰山商行付出的可是信誉,商行的信誉可是金招牌。]
皇帝点头,“这是说到底是江南那些人利欲熏心,忘记了只要做生意就得有风险。”
宝音从泡澡桶里起来,披上浴巾道:“没错,只能说他们运气不好赌输了,这种事也没人拿着枪逼他们,输了那就自认倒霉。”
她掀开帘子走出来,“还有什么要问的?”
皇帝走过来一把将人抱起来边往里屋走,边问,“内务府哪来那么多钱购置土地,莫非在外面还有未能收回的小金库?”
宝音摸着他的头,感受到脖子间急切的湿热道:“内务府也有投资广东的洋行,这笔钱是收回来的,买了地后又抵押给银行,拿到钱后又买,这样重复拿地,只要银行允许可以无限重复。”
“这地内务府不要,可以让给我。”
皇帝抬起头,“我何时说不要?”
宝音收紧了浴巾,嫌弃道:“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去清洗,身上都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