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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的马车坐了多久,凝辛夷已经没有印象,她只记得颠簸摇晃,还?不如此刻的梦境温暖平稳,让她在许多?瞬息之中,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依然不愿醒来。

梦境变得破碎虚幻,也许是身体感受到了太过久违的温暖,让她的梦飘去了另外的画面中。

从东序学院的长湖中被捞起来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极度畏寒,沐浴时要最热的水,皮肉都变得通红,她才能感觉到一点温暖。

有一次,她在浴桶中时,当时的侍女来帮她放澡豆,手?指触及水面时,被烫到?吃痛,发出?一声惊呼,让昏昏欲睡的她从梦中惊醒。

凝辛夷入睡很难,这样的假寐对她来说都是难得。只是那个时候,整个凝府上下还?没有如今这般对她的跋扈嚣张作?风退避三舍,将她的一应习性喜好都铭记于心,生怕冒犯了她什么,更?不可能有人胆敢在她入睡后,惊扰她半分。

所以倏而被吵醒,她难免心有怒意。

后来的事情她记得不太清楚了,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她再也没有见过那名?吵醒了她的侍女。

所有的回忆都会让凝辛夷头痛,想?要去回忆这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是一样。

很多?事情,她只有在梦里看见,才能想?起什么。

比如这一次,她想?起来,那一次沐浴之后不久,凝府迎来了一位贵客。

三清观的道君菩虚子。

白发高束仙风道骨的道君踏过凝府的门槛,一路直至她的面前,不言不语,观她许久,然后对一旁神色凝重的凝茂宏道:“的确是封印松动了。”

那时的凝辛夷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甚至对这位道君没什么兴趣,她只是在想?,这好似还?是凝茂宏第一次踏足她的这一隅偏荒院落。

她对这位父亲感觉陌生,却也到?底难掩孺慕之情,那么她这位日?理万机德高望重声名?极佳的父亲呢?

他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人生中唯一的污点的呢?

父亲或许也不像是后院那些人说的那样,连她这个所谓三小姐的院门向哪边开都不知道。

即便真的不知道,如今也应该知道了吧?

他的心里,除了阿姐,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她?

梦里的小小少女睁大眼睛,看着父亲。知道自己在做梦的那一缕意识,却在看着梦中幼年时的自己。

*

凝辛夷猛地睁开眼。

入眼是一片绝对的黑寂,她双手?交握,不必多?去感受什么,就已经确定,自己正平躺在熟悉的床上。

是她从神都一路带入谢府的那张床,一应床上的铺陈都是她用惯的,空气里的桂花香已经淡到?几不可闻,却依然让她轻轻皱了皱鼻子。

若不是身?上的衣服没换,被尘土沾染的感觉还?在,体内三清之气依然匮缺,她几乎要有那么一个瞬间,以为此前在白沙堤发生的一切,也不过是她的一场梦。

凝辛夷慢慢撑起身?。

她讨厌这样的黑暗,但偏偏是在这样彻底的黑中,她的感知反而最为敏锐。

所以她已经第一时间确定,这里除了她,并没有别人。

之前在白沙镜山因为绞痛而昏厥的记忆并没有消失,凝辛夷抬手?,隔空将桌边的烛灯以灵火点燃。

光线满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陷入了一瞬的沉默。

虽然暂且不知道一个重伤到?站起身?都需要她搀扶的谢大公子是怎么将她带回来的,但连手?都不帮她擦擦干净,就把她放在了床上,未免也太潦草了吧!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这人足够谨慎,还?是太过……随意。

凝辛夷沉着脸,用刚刚攒出?来的一点三清之气净了手?,又掐了个诀。

残留的那点让她窒息的味道终于散去后,她才起身?,将身?上实在太脏了的衣服脱下来扔在地上,然后反身?在黑釉瓷枕上摸索了片刻。

她不着急确认自己睡了多?久,这一趟外出?了多?久,究竟有没有引起什么风浪,也不着急去看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屋外是否天光已亮,紫葵在阶下来回了多?少遍,心中有多?少焦急,却也不敢出?声。

因为她不必去问,本就可以自己去“看”。

手?触摸到?黑釉瓷枕的几乎同时,沉不透风的漆黑房间里,似是有了一阵微风。

床帏微动,凝辛夷的发丝也从她的耳侧被拂落,三清之气自她的掌心入她体内经络,让她疲乏至极的身?躯终于有了一丝缓解。

那些她不在这里时,这间屋子中和周遭发生过的一切,一一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

……

她看见刚到?谢府的那一日?,服侍她就寝,绕出?里屋后,紫菱还?不忘绕着外墙走了一圈,将临行?前凝大小姐凝玉娆亲手?交予她的辟邪安神符箓仔细贴好。

紫葵的神魂有一缕在她这里,她轻而易举便也知道,彼时凝玉娆将这辟邪安神符交予紫葵时,还?面带担忧地说,虽说父亲曾请了佛国洞天的高僧前来超度,但此处到?底阴气极重,三妹妹又是凡体之人,万一被邪祟冲撞就不好了。

她又给了紫葵一些额外的符箓,要她分给其他仆从,嘱咐大家?一定要随身?携带。

神魂微颤,她看到?贴完最后一张,紫葵轻巧起身?,挑了一张看起来最漂亮的符给自己留下,然后去给其他侍女分符箓了。

辟邪安神符箓如今还?在四周稳稳地贴着,上面的墨迹她很熟悉,是凝玉娆亲自凝了三清之气为墨,一笔一划写下的。

谁看了不说一声姊妹情深。

凝辛夷回头看了一眼应声虫,那只专门用来和凝玉娆联系的蝴蝶飞虫在金色的笼子里栖息,蝶翼上有大块的墨渍溢散。

看来凝玉娆联系过她,只是没想?到?她居然在金笼上封了符,除了她,谁也别想?从那只应声虫嘴里听到?任何话语。

……

她继续在“看”。

天色明灭,昼夜交替,交替到?第四次的时候,凝辛夷终于慢慢眨了眨眼。

她以为自己在白沙堤度过的,只是一个过分漫长的夜晚,却没想?到?,在妖瘴之内,时间混淆,外界竟然已经过去了足足……四五天?

还?好她过去脾气实在够差,定下的规矩也足够不容置疑,也曾有过这样数天都不出?门的过往。所以纵使她这么久都没有从房间里走出?去,紫葵再心急,都没有敲一下门,还?屏退了所有所有其他人。

昼夜再换,入暮时分,她终于看到?了谢晏兮的身?影。

他面沉如水,踩星光而来。整个谢府安谧如初,并没有惊动任何人。入她的房间时,他抬手?推窗的手?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了那几张辟邪安神符上,神色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然后,他双手?间夹了一根巫草,灵火一卷,做了一个很明显的反卦,这才重新起身?。

他每向前一步,身?后都有血珠滴落,旋即便会燃起幽蓝的灵火,将血珠吞噬消弭,抹去一切痕迹。

那些幽蓝足以将密不透风的室内照亮,让他看清床榻的位置,将她放下。

他的手?没有触碰到?黑釉瓷枕,也完全没有任何停留打量的意味,基本上是衣袂翻飞,转身?就走。

堪称飞快,不夹杂一丝个人情绪,像是唯恐避之不及。

甚至没有再俯身?看看她的情况究竟如何。

如果不是走了白沙堤这一遭,凝辛夷恐怕是会误解他的。

但即使是这样“看”,凝辛夷也看到?了他已经在止不住微颤的手?指,更?不必说那些滴落在地的血。

完全是实在撑不住了,再不走,可能就要和她一起晕倒在这里,惹得她梦醒时分,一声尖叫。

凝辛夷想?到?这里,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她甚至发散了一瞬。

这人的血就算还?没流干,怕是也不剩几滴了。

如此“看”完所有,她才稍松了一口?气,转而从那只枕头向下探去。

她的黑釉瓷枕比一般枕头要长出?近一尺,几乎从床榻的这一头通连到?另外一头,扁平,侧面刻了一整卷的联珠纹,每个圆形圈带里,都是不同的瑞兽姿态,栩栩如生,完全像是坐实了凝三小姐骄奢喜浮夸的声名?。

一声细微的“咔哒”在宁寂中倏而响起。

黑釉瓷枕的后半侧像是一扇小门一样弹开来。

原来这瓷枕里,竟然还?放了东西。

凝辛夷伸手?探进去,摸了摸。

熟悉的乌木质感从指尖传来,木面上镌刻着指尖几乎难以确切分辨的烙纹。凝禅手?指用力,将那只与?黑釉瓷枕几乎并长的乌木长匣取了出?来。

比起过分繁复华美的黑釉瓷枕,乌木长匣上的烙纹显得晦涩又神秘,无数交错且看起来毫无规律的点、圈和回字纹交错在一起,间或还?有十字纹和向外发散的线条。那些烙纹本就细密,想?要看清,需得凝神贴近,然而多?看几息,便会觉得头晕目眩,心力难支。

抚在乌木匣上的那只手?肤色雪白,青葱般纤细的手?指下三清之气流转,稍一用力,幽紫的光从四面八方的烙纹间隙汇聚游走,直至掌心。

一柄长剑的轮廓影影绰绰被幽紫的光勾勒出?来,那剑静静地躺在这一整块乌木雕琢的匣子之中,像是在沉睡。

原来这乌木匣,是剑匣。

直到?确认了剑的存在,凝辛夷这才放下心来,收了三清之气,松开手?,将乌木剑匣重新锁回了黑釉瓷枕的机关?小门,翻身?枕了回去。

紫葵如何,应声虫如何,凝玉娆说了什么,谢晏兮如何,贴在屋子四角的辟邪安神符又如何,在这一刻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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