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少夫人是在这里吗——”
一声将落鸟惊起的呼喊后,守在湖边的侍女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侧耳听了来人要说的事情,神色逐渐凝重。
从楼梯旁的窗牖看出去,便?见一片茫茫白?雪中,一袭沉红的侍女匆匆而来,像是无尽洁白?中,移动的一滴陈旧的血迹。
那道血迹蜿蜒成一条动线,最终汇入了藏书楼中。
凝家带来的侍女们都?训练有素,天塌也绝不会发出太大?的声响,因而侍女上楼的脚步急却不乱,鞋底与略微陈旧的木质楼梯小心碰撞,一声连绵一声。
反而像是血滴滴答答落下,最后绵延成一串。
一身沉红的侍女是棠意,她素来稳重的脸上强掩惊慌,神色尚算镇定?:“少夫人,昨夜谢郑总管被发现?死在了自家宅中,目前尚不知原因,家人已经?报官了,说或许有妖鬼作祟,要请平妖监中人来探查一二。”
这是凝辛夷早就想到了的。
虽然她已经?以天目探过,周遭的确并未妖气,但对于谢郑总管的家人来说,乍一看到如此诡谲的死状,定?然第一反应便?是有妖祟出没。
凝辛夷颔首:“我知道了,去备车,我稍后便?去。”
棠意却还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凝辛夷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据说姑爷是顶厉害的捉妖师。”棠意道:“所以谢郑总管的家人也哭请姑爷……去看看现?场。或许也是害怕那妖祟还在,会祸及他人。”
凝辛夷知道她这话?说得十分谨慎。
她是以凝家大?小姐的身份嫁来的,凝玉娆声名?在外?,又与谢家婚约已久,扶风郡人再对过分遥远的神都?陌生,也绝不会对凝大?小姐陌生。
谢郑总管的家人来请的,绝不仅仅是谢晏兮,肯定?还有一个她。
可惜在所有侍女眼中,她都?只是个草包。
若是紫葵传话?,定?然会惊慌暴露她的身份,还要问她这可如何是好。好在棠意稳重,无论何时都?记得谨言慎行,隔墙有耳,说完这句后,又抬眼看向凝辛夷,用?眼神轻轻示意。
凝辛夷笑了笑:“好,我会转告他的。”
棠意于是转身去备车。
等她重新汇入那片雪原之上,凝九才重新出现?在凝辛夷身侧,用?眼神询问她需不需要自己的帮忙。
凝辛夷本?来想说不用?,又想到什么,道:“阿九,最近你也要注意安全,不要距离太近。虽然我没有看到妖气,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平。”
凝九没问她为何这么说,只点头,然后重新没入了阴影里。
雪比前一夜更急。
凝辛夷重新回到藏书楼顶,却听谢晏兮先开口道:“谢郑总管……确实知道一些什么。”
他边说,边摊开了掌心的一卷已经?被灵火烧了一半的传讯纸:“死者为大?,但早知如此,不如昨夜我多替你挡一挡。”
是说两人并肩在窗外?阴影之中时,凝辛夷在逐渐平复了谢郑总管的死带来的冲击后,几次想要趁乱冒险再没入影子之中,回到房间里,看能不能寻到机会悄悄抽一缕谢郑总管的记忆。
他的尸体都?还没有完全僵直,尚有一丝体温,她拘魂出手,未必没有一线可能。
但屋内传来的哭声到底让她犹豫了。
这一犹豫,自然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她本?以为这事儿?只是自己暗中揣摩,却没想到竟然都?被谢晏兮看在眼中了。
凝辛夷在心中暗叹了口气,向谢晏兮复述了棠意带来的话?,才道:“他自然知道一些什么。因为另外?知道这事的人,昨夜也死了。”
谢晏兮眸光一动,却并不说自己收到的消息里,是否有这一节。
说到这里,凝辛夷抬头看向谢晏兮,露出一抹苦笑:“可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到底看到、抑或知道了什么。”
谢晏兮垂眸看着掌心灵火:“如果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要被杀掉,那么挖眼封嘴警告的,到底是谁?”
是你?
还是我?
最后这个问题他没有说出来,但两人对视之时,眼中已经?同时流露出了这个疑问。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谢晏兮掌心已经?燃尽的传讯纸上,再缓缓重新看向他的眼。
雪落在冰湖上,也落在了他的眼中。
两人对视片刻。
“虽然想要知道的事情或许并不相通,但既然你我目标一致,不如……”凝辛夷先开口:“合作?”
谢晏兮深深注视她一眼,起身,伸出一只手到她面?前。
凝辛夷不解其意地抬头。
“合作之前,不应该先握个手吗?”
*
凝辛夷着实没有想到,这个手会握到谢郑总管门前。
备的马车没有用?到,谢晏兮说,为了表现?出对谢郑总管的看重和对此事的震惊,他应当第一时间赶赴现?场,哪里还有时间备车。为此,携手少夫人一并前往,也是理?所应当。
凝辛夷被迫携手,还找不到脱开的借口,还好路途不长,而她踏入谢郑总管府邸大?门的同一时间,就已经?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事出突然,谢郑总管一家又是新乔迁来此,并没有时间准备白?布,好在这雪落下,倒像是一场天地同悲。
谢郑总管早年丧子,膝下只有二女。其中一人远嫁去了神都?,另一人则是嫁给了郑一方,此刻已经?哭晕了过去,又因为有孕在身,紧急被送去了一侧的小书房里休息。
灵堂已经?草草搭设了起来,府中众人顶着通红的眼圈,步履匆匆,努力招待一切来吊唁之人。
凝辛夷和谢晏兮本?应先去上柱香,然而明明有人通报,却一时无人来迎,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了一声哭嚎。
“少东家——少夫人——你们可要为我家老爷做主啊——!”一袭丧服的妇人哭着蹒跚而来,泣不成声:“二位可算来了!”
来人正是谢郑总管的发妻孙氏,她边说,边膝盖一弯,想要跪下去,被谢晏兮眼疾手快,伸手虚虚一托,三清之气柔和将她重新稳住。
“谢郑夫人有话?慢慢说。”他连声线都?放得轻柔了一些:“发生了何事?”
孙氏抽抽涕涕,还未答话?,便?见郑一方面?色严峻疾行而来,先是将自己的师娘兼岳母搀扶住,然后才有些狼狈地向凝辛夷与谢晏兮行礼:“少东家,少夫人,让二位见笑了。”
“人命关天,谈何见笑。”谢晏兮看向稍远处还未停歇的喧哗,微微拧眉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郑一方还未回应,孙氏已经?尖声哭道:“他们、他们不让我们移老爷入灵堂!这成何体统!难道我们放一具空棺在那儿?凭人吊唁?!就算我们谢郑家如今不复往昔,也断不能做出这种事情!”
原是此事。
“是官府的人。”郑一方压低了点儿?声音,解释道:“昨夜……师父走得不算安详,疑是有穷凶极恶的歹人行凶,所以我们第一时间报了官。官府来人看了现?场,又怀疑有妖鬼作乱,于是报了平妖监。”
说到这里,郑一方脸上也有了愤慨之色:“这一套流程本?也没什么问题,但他们……他们竟然将我们驱逐出来,不让我们再入师父的房间,不让我们为师父敛师修容,这是连最后一份体面?都?不愿意留给他吗?!”
他深吸一口气,面?皮涨红,不等两人说什么,便?继续开口道:“理?智上我确实也明白?,这是保护现?场的需要,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来之前,现?场保护得越好,越能找到更多的线索。但……”
他闭了闭眼,想要将眸中的泪花憋回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死的人,是将他一手抚养长大?,授业于他,甚至将女儿?嫁给了他的师父,自然悲恸欲绝,能够强撑至此,是因为如今府邸上下,他为顶梁柱,师门三人,他为师兄。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沉沉拍了拍:“别急,我去看看,一切有我。”
郑一方猛地睁眼,想要去看,却见谢晏兮已经?牵着凝辛夷向着喧闹的方向而去。
与他擦身而过。
谢晏兮比他年轻许多,他本?来不确定?这位从前都?在寻仙问道不问世事的大?公子是否能重振家业,随着师父重回扶风郡城时,心中也多有犹豫。
但他此刻的背影,却极为可靠,像是真的一切有他,便?不必担忧。
郑一方原本?惴惴且愤怒不平的心,逐渐平缓,他将孙氏交给一旁的侍女,安抚道:“师娘,有少东家在,又有我和两位师弟盯着,你且放心。据说少东家听说以后,连马车都?来不及坐,是直接带着少夫人腾空而来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一定?给师父一个交代!”
言罢,他大?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