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深吸一口气,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和他计较。
而且她的确是偷偷摸摸来的,偷感足有什么不合理的吗?
没有。
反而说明她小心翼翼得很到位。
凝辛夷一边腹诽,一边腾身而退,分毫不差地重演了一遍昨夜的场景,然后落在了被谢晏兮带走的位置。
三清之?气勾勒出漂亮流畅的弧线,同?时也将触发杀阵与困字阵时的阵眼更直观地呈现了出来。
凡是活物经手的存在,都会有痕迹留下?。就算是事?后专门?处理,也有处理的痕迹在。凝辛夷身形画出的这一道动线,能够反过来验证那些痕迹的真伪。
谢晏兮手指微动,于是更多条三清之?气汇聚的线从阵眼的位置蔓延出去,几经扭转,最终勾勒出了从深到浅的几条弯曲的线。
凝辛夷对符还算有点研究,但到了符阵的领域,就知之?甚少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确配不上素有符剑双绝之?称的凝家?。
倒是谢晏兮看得很认真。
或者说,凝辛夷还是第一次见谢晏兮这么认真的样子。
只是这种场合,凝辛夷在心头感慨一声这人认真起?来也算是人模狗样便已是全部,她?很快转开了目光。
谢晏兮没说可?以?了,她?便也没动,依然兀自蹲在那扇木雕屏风后面,还将自己的三清之?气敛回来了些,以?免打?扰到谢晏兮的气。
木雕屏风厚重,已经有了些年月,上面的漆抖磕碰掉了许多,也不知是这些年来谢郑总管家?中真的没落,还是他对此浑不在意,连漆都没补,就这么颇为明显地露着。
看不出是什么木质。
她?打?量完木雕屏风,目光再向一侧移。
然后倏然顿住。
在看轻屏风下?的阴影中究竟放了何物时,凝辛夷觉得自己后手脖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几乎就要一身冷汗!
那个位置刁钻,她?飞快抬头,重新打?量,也顾不得谢晏兮那边如何,只不断变幻了几次方位。
三番五次后,她?确定了一件事?。
有且只有蹲在那个困字阵眼时,能看见那个位置。
——那里?放着一片与她?的三千婆娑铃中收着的、草花婆婆给她?的那片一模一样的树叶。
凝辛夷紧紧盯着那树叶,思绪翻涌。
谢晏兮还在追溯杀阵,似是对她?这边的情况无知无觉,凝辛夷犹豫再三,终究没有贸然伸手,到底还是开了天目,再拈巫草起?了一卦。
天目所见没有异样。
巫草上的灵火燃尽,也没有异样。
但她?依然不敢大意,轻抚腕间三千婆娑铃,指间隐秘环绕了一圈婆娑密纹,这才探手,将那边树叶轻轻捏住,取了过来。
她?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观察那片树叶,而是等了片刻,确定这次没有触发什么连锁阵法,谢晏兮那边也没有感知到什么,这才慢慢松了口气。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一样的两滴水,便如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片。
只是草花婆婆那片树叶她?摩挲太久,对于叶片上的纹路实在太熟悉,就算不看,也已经确定。
的确是同?源的两片树叶。
她?扣着那片树叶,一寸寸细细摩挲,心底思绪万千。
她?已经与谢晏兮说了要合作调查,那么按照合作精神,他们此刻发现的一切,都应该给彼此分享。
所以?谢晏兮此刻追溯阵法,完全没有避开她?,一举一行都是共享的样子。
可?这片树叶不同?。
她?无法确定,这树叶到底是不是冲着她?来的,与这一次的案件又有什么关系。
又或者说,凶手与她?……有什么关系,是早就预料到了她?会来,这阵会困住她?吗?
倘若是这样,那么此前她?以?为的、这阵是用来将谢郑总管的弟子家?人杀绝的作用,就是错误的推测。
换句话说,谢郑总管的死,的确与她?有关。
凶手特意在她?之?前杀了他,又留了这片树叶。
是挑衅,也是某种引导,甚至嘲笑。
嘲笑她?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却甚至摸不到线索的线头。
如果仅仅与她?有关,那么,将这片树叶分享给谢晏兮,自然也要提及草花婆婆给她?的那一片树叶,会有暴露她?身份、甚至更深层秘密的风险。
可?若是不分享,万一这一切只是她?的猜想,而最终一切线索里?都只缺了她?这片树叶,导致最后无法推断出正确的结果呢?
凝辛夷游移不定。
*
郑一方在紧闭的门?口来回踱步,眉头紧缩,焦躁不安。
衙役依然堵在门?外,但此时,阻挡郑家?三位师兄弟脚步的,却已然从衙役变成了在房间里?的少东家?与少夫人二人。
师兄弟三人知晓分寸,便是心底有太多疑问,也不会在这里?说出口,但家?中其他小?辈却不知。
郑家?一位旁系表弟揣着袖子,忍不住道:“表姐夫,这都过去好?几烛香的时间了,我们真的不用进去看看吗?且不论别的,至少也要盯着他们有没有对……”
“你能看出什么来?”郑三方直截了当打?断道,他神色肃直:“万一真的是妖祟所为,你我能不能活过今夜都另当别论。若是你还想活命,就不要打?扰。”
郑家?表弟顿时闭了嘴,神色惴惴。
片刻,又忍不住道:“所以?……真的是妖祟吗?”
至少此刻,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房间里?的凝辛夷和谢晏兮不能,在场的其他人也不能。
孙氏已经又行至此处,在旁边等候许久了,倒不是不信任,而是她?比任何人都想第一时间知道真相。
但同?时,她?的心情又极其复杂。
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希望行凶的是妖祟还是人了。
在孙氏心中,自家?夫君从来与人为善,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从来都本分规矩,又怎么可?能与人结仇,还是这等不死不休、死后甚至还要遭此凌虐的大仇。
倘若真的有这样的仇怨存在,自然说明,她?夫君定然也做了对方非要这样对他不可?的事?出来。
孙氏不敢往下?想。
可?若是人,这杀夫之?仇,好?歹冤仇有头,她?总有个将凶手绳之?以?法、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盼头。如若真的是妖祟,恐怕便是将那妖千刀万剐,也难平她?心中恨。
昨夜她?头痛得厉害,才提前去侧屋歇息了,若是她?未患疾,与谢郑总管同?榻而眠,那么此刻躺在那床上的尸体,是否会变成两具?
孙氏心里?乱跳,慌乱不安。她?闭了闭眼,试图从自己与谢郑总管夫妻二十?八年的过往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她?此刻心绪太乱,心也跳得厉害,想了又想,依然一无所获。
她?不信神佛。
此刻掌中却抓了一串檀香佛珠捻动。
因为天上地下?,此时此刻,她?只有掌心的这一串佛珠可?以?给她?一点未知的勇气和慰藉。
如此不知过去了多久,郑一方来回的踱步也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回合,一直守在门?口的白主薄突地眼睛一亮,回身向衙役嘱咐了几句,便带着侍从匆匆向外走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侍女一路小?跑来通报。
“平妖监的监使大人们来了!”
孙氏从椅子上起?身,下?意识向着垂门?外的方向看去,又想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房门?依然紧闭的主屋。
就在她?看过去的同?一时间,那扇已经紧闭了不知多久的房门?从内被打?开,谢晏兮和凝辛夷的身影一同?出现,两人脸上虽然未见疲态,神色却都凝重。
孙氏的心底又是一沉。
郑一方和师兄弟几人对视一眼,便要上前询问,然而不等开口,已经有脚步从不远处而来。
却见为首一人,是名没穿平妖监官服的女子。
女子一身深紫衣衫,柳叶眉,丹凤眼,看起?来哪里?像是捉妖师,倒像是出门?踏青的贵女。只是她?脑后的头发束成许多条细碎的发辫,又坠了不少银饰,脖子上也繁复地绕了几圈银质刻花项链,硬生生将她?的婉约扭向了狂野和桀骜。
虽然没穿官服,但她?腰间挂了块平妖监的牌子,随着她?走路一晃一晃,足够凝辛夷看清上面的三个字。
宿绮云。
宿绮云走在最前,毫无疑问,她?在平妖监中的官职较之?身后两人更高。她?如此打?扮张扬,神色间也全是对他人目光的不屑一顾,反而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凝辛夷也是稍顿了顿,才看清宿绮云身后的两名监使。
白沙堤一别,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再相逢。
正是程祈年和谢玄衣。
只是在白沙堤时,她?以?兜帽遮面,或许偶有不甚,露出小?半张脸,却也为了遮掩,给脸上糊了一层污泥。如今她?以?谢府少夫人示人,纵使穿得素净,相比当时,依然算得上光鲜亮丽,判若两人。
凝辛夷有信心不会被程祈年认出来。
程祈年也确实没露出任何异样,稍错后半步,落在宿绮云身后,与谢晏兮和凝辛夷见礼。
至于谢玄衣,他又将脸蒙了大半,只露出一张脸。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凝辛夷的错觉,这次他蒙面的那张布虽然还是黑色,却莫名显得材质上乘,还有些暗色压纹,倒显得他从一个落魄蒙面年轻捉妖师,变成了神秘蒙面捉摸不透捉妖师。
凝辛夷暗自称奇,心道一张蒙面布,竟然能给人带来这么大提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