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兮说得太过稀疏平常,仿佛杀人这事儿对他来说就和洗手一样,不过抬手落手,几个?呼吸过去,便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在墓冢一侧谈论杀人,又是这?样黑漆漆的夜,饶是面前篝火冉冉,还是让人忍不住后颈发凉。
程祈年手指微缩,面上却有些愣住,他盯着谢晏兮看了半晌,才道:“谢兄是在说笑,还是?”
“有僵缕虫附体之人,已经算不得是人了,杀便杀了。”谢晏兮道:“这事儿有什么好用来说笑的?”
是这?个?道理,但?……
程祈年很是噎了一下,才道:“之前并未听说那日之后?,谢兄还曾返回?过白沙堤。”
“因为这?就是那日。”谢晏兮有些散漫地掀起眼皮,分?明说的话?都是真的,但?他这?副样子,真话?就也变得让人不太敢相信:“你们走了以后?,我又回?来了一趟,杀完才回?去。”
言罢,他顺口道:“元勘满庭都可以为我作证。”
这?话?说完,他才想起,这?两人也被他一起打包赶回?扶风郡了,而且他俩作证,恐怕也没多少人相信。
总之,本来听起来就有点假的消息,更假了。
凝辛夷清了清嗓子,柔声道:“我说那日怎么元勘和满庭都先?回?来了,夫君却迟迟未归,原来是这?样。”
有她这?样佐证,大家?脸上的些许僵硬终于舒缓了许多,只有谢玄衣不动声色地撩起眼皮,看了凝辛夷一眼。
也不知为什么,无论多少次,听到“夫君”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出来,都会觉得异常的刺耳和讽刺,让他本就不甚平静的心里,升腾起一股奇妙的怒意。
一直都未出声的宿绮云却在这?时开了口:“要说是谢公子杀的,未免有些牵强了。”
大家?都顿住了话?头?,转头?看她。
宿绮云面无表情道:“小?半个?月过去,尸体虽然腐烂,却没有长出尸虫,不觉得奇怪吗?”
程祈年一愣。
“因为这?人在死而未僵时,内脏就已经被僵缕虫吃光了。五脏俱灭,只剩一层皮肉,腐烂也只是表面,所有的生机都被吞噬,自然不会再生出什么虫子来。”宿绮云道:“换句话?说,这?人是先?身死,然后?才被僵缕虫控制,发挥余热,发动了最后?一击。”
从过程来说,宿绮云的判断自然是没错的。
只是她自然无从知道,这?人从来到白沙堤开始,本就是一颗弃子,否则也不会用他来顶洗心耳的白纸蝴蝶,洗刷记忆,再以躯壳作饵,行?一记杀招。
“这?人的身份信息,我会去查。”程祈年倏而道:“虽然残存的线索很少,不亟于大海捞针,但?不捞一捞,焉知能不能捞到。”
谢晏兮抬眉看他:“程监使怎么不问我,是何人要杀我?”
“要杀谢兄的人太多,想必谢兄也记不清究竟是谁。”程祈年沉默片刻,言语之中难得带了针锋相对:“问了恐怕也是白问。”
凝辛夷不由得侧头?看了程祈年一眼。
要杀谢晏兮的人太多?
真有此事?
若是真的,他又是从何而知?
是这?次回?神都后?,查有关白沙堤的档案卷轴时看到的,还是从别的什么渠道?
凝辛夷还在细思?,却听谢晏兮的声音响了起来。
“从之前我就觉得哪里不太对,这?会儿终于找到了原因。”谢晏兮有些散漫地开口,大家?都下意识打起精神,以为他有了什么特别的发现,却见他挑眉看向程祈年,神色说不出的不耐和讥诮:“程监使大人,我和你很熟吗?怎么宿监使都喊我一声谢公子,你却叫我谢兄?”
程祈年一愣。
这?话?实在太直白了,直白到让人难堪。
程祈年本就脸薄,不过瞬息,整张白净的脸就已经涨得通红了起来,嘴唇嗫嚅几下:“我……我不是……”
谢晏兮看起来丝毫没有想要给他留几分?颜面的意思?:“以你我的关系,不如还是彼此客气一点。这?世上,不是谁多见了我两面,就可以称兄道弟的,否则这?天下,我岂不是会平白无故多出一大家?子亲戚来。”
他的神色带了一丝混不吝。
平素里这?么说也就算了,这?会儿在他谢家?的洞冢里,实在有些口无遮拦了。
凝辛夷也觉得多少有些过分?,虽然也知晓此前在白沙堤发生的一切的来龙去脉,却只能装作不知,故意忍不住道:“夫君!怎可这?样对监使大人说话?!”
谢晏兮却好?似恰在等她这?句:“向监使大人道歉也自无不可,只是我有些好?奇,上次一别时,程监使很是说了些话?,如今,也不知兑现了多少,又或者说,还记得多少?”
他神色散漫,语气却咄咄逼人。
凝辛夷也不是很明白,为何这?一刻的谢晏兮突然这?么有攻击性,有些探究地看过去,却见他的手指非常不易觉察地做了一个?“走”的动作。
她顿时会意。
“几位既然有旧事要提,我在这?里,也不太方便。”凝辛夷一边轻声道,一边已经起身向着?洞冢外走去:“火烤久了,实在有些困倦,我去外面吹吹风。”
言罢,不等大家?反应,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洞冢外。
谢玄衣看了眼漆黑的夜,下意识起身:“我去陪她。”
他才要走,宿绮云的声音已经带了点疑惑地响了起来:“你去干什么?她需要你陪?”
谢玄衣一窒,找了个?借口:“月黑风高,到底危险,此处……”
结果还没说完,已经被宿绮云打断:“又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女,那可是凝家?小?姐。”
她边说,倒是自己起了身,溜溜达达地往外走:“左右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也没什么兴趣,你们慢慢解决,要陪她,也应是我来陪。”
谢玄衣显然还有些不甘心。
结果被宿绮云一句话?顿在了原地:“你也知道月黑风高,人家?的夫君还在这?儿坐着?呢,轮得到你?”
谢玄衣:“……”
人家?的夫君谢晏兮:“……”
一句话?硬控在场所有人,宿绮云却毫无自觉,头?也不回?地走了。
篝火噼啪。
谢玄衣被迫重?新坐下。
“好?了,现在便只有我们在了。”谢晏兮坐在原地,将手中的纸箔递入火中,在火色之中笑了一声:“程监使想好?我刚才的问题,要怎么回?答了吗?”
*
宿绮云追上来的时候,凝辛夷才刚刚搓了根巫草。
巫草在夜风中被灵火包裹,慢悠悠弯曲指向山下。
燃巫草有反应,说明线索还没有彻底断绝,多少还残留着?一点痕迹。
凝辛夷足尖才起三清之力,又是一顿,回?头?看向身后?。
宿绮云走路的姿势与神都那些步步生莲的贵女们完全不同,不特意隐匿踪迹时,脚跟有些拖拉在地,每一步都走得拖泥带水,随性又放肆,若是放在神都那些世家?,掌规矩的嬷嬷能把戒尺直接敲断。
“我说进来在神都怎么见不到你惹是生非了,近来又有传闻说,一辆马车从凝府开到了铜雀三台,只去不回?。”宿绮云一直走到与凝辛夷并肩的地方,随着?她的目光一并落向山下被深雪覆盖的冷寂废墟,语气虽依然没什么太大的起伏,但?语意间表露出来的与凝辛夷的关系,显然不仅仅是认识这?么简单:“我还寻思?过要不要去救你出苦海,没想到,原来嫁过来的人是你。”
“连你都知道了的传闻,恐怕已经算不上是传闻,神都人怕是早就口口相传了吧。”凝辛夷眉梢轻抬:“……等等,铜雀三台?”
“非也。”宿绮云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传闻只是客气说法,这?事儿全神都知道的人理应不超过一只手。若非我刚好?路过,绝无可能知晓。”
指间的巫草燃尽,凝辛夷轻轻搓了搓指间落下的灰,尽量平静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去铜雀三台的那辆马车里有人,而你本以为是我。”
“我鼻子很灵。”宿绮云言简意赅:“车里有香,你们凝家?的香。”
所谓凝家?的香,自然指的是,只给凝家?人用的香。
譬如她喜好?龙溪不夜侯,而她阿姐凝玉娆喜欢龙溪沉水,所以不夜侯和沉水这?两味香料从此只入凝府,甚至不入皇城。
只是不夜侯和沉水虽然效用完全不同,味道却十分?相似,若是混杂在十几味不同的香料调制出来的香炉里,又隔着?马车,认错也很正常。
可笑凝氏香不入皇城,但?凝氏女却入了铜雀三台。
所谓铜雀三台,还有一个?更直白的名字。
后?宫。
“你确定车是进了铜雀三台?”凝辛夷看着?黑夜下的雪原,突然很短促地笑了一声:“真打算去救我?”
“满神都我也就你一个?人能说几句话?,算得上半个?朋友。”宿绮云淡淡道:“都说人可以为朋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虽做不到,但?为你闯一遭铜雀三台倒是可以的。”
凝辛夷侧脸看她一眼,问道:“那你为什么没去?”
宿绮云摊了摊手:“刚准备去,这?不是程监使找我帮忙吗?出任务的机会实在有些难得,我寻思?以你的本事,在铜雀三台多待一段时间应该也不会死,等我回?去再捞你出来也不迟。”
凝辛夷:“……”
她就知道。
甚至没有一丝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