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人不静。
第一次打更声响起。
将?要朔月,挂在黑暗天穹的那一轮月盘只剩下了细细一牙,像是有?人有?描花用的细笔轻轻勾了一道。
黑釉瓷枕四面光滑如洗,凝辛夷靠在床边,一手抚在那瓷枕上,任凭自己的三清之气游走过一遍全身,没?入瓷枕中?的剑匣,再缓缓流转回到自己身上。
第二次打更声响起。
夜更深了些。
心跳在安静的夜里变得清晰可闻,凝辛夷的三清之气铺洒开来,又在半空遇见了另一股有?些熟悉的三清之气。
与谢晏兮的气交错的几乎同时,端坐在床榻上打坐闭目的程祈年霍然睁眼,起身,几步到了窗前,又想起什么,折身打开门,依次去敲了凝辛夷和谢晏兮的门。
“玄衣从王家大院出来了!”程祈年有?些语无伦次:“但是县衙那边果?然也有?动静!”
他一个人分身乏力,但他到底是个偃师,只要放出木箱子?中?的木傀,便?也算得上是两个人。
程祈年没?有?假借别人之力的想法,本?也只是怕他们睡着没?有?听到,敲完门便?要三两步跑到窗边一跃而出,顺便?开了箱子?放木傀,却被谢晏兮一只手轻轻按住。
“别急。”他没?有?掌灯,一双浅色的眼在这样的黑暗中?显得有?些奇异:“相信玄衣。”
*
翻墙入王家大院,对于玄衣来说实在太过简单。
就算是要从正门大摇大摆进去,他也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被发现。
白日里来过一次,入夜后玄衣也依旧熟门熟路。
阿芷白日里在小院里坐着发呆,晚上竟然也没?有?回到房间里安睡。
她甚至像是难得的清醒,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玄衣所在的那一隅影子?,看得玄衣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行踪被勘破了。
冬夜的风很冷,阿芷裹了一床打了补丁却还?露出了点棉花的被子?,本?就有?些狼狈的样子?更显得落魄,看了许久影子?后,她又这样抬头看着空中?高?悬的那一勾细细的月亮,像是入了神。
玄衣本?应直接出现在她背后,将?她劈晕,一言不发地带走。
但他鬼使神差地直接在她面前显露了身形,然后问:“你在看什么?”
阿芷没?有?丝毫的惊慌,她的目光在玄衣身上浅浅落了一瞬,没?有?露出任何?一点意?外之色,又重?新看向了天空:“我在看月亮。”
玄衣于是折身看月。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他不解问道。
“月有?阴晴圆缺。”阿芷轻声道:“缺的时候,她就会?来看我啦。”
她边说,边指了指月亮:“天上很快就要没?有?月亮了。不是明日,便?是后天。所以我在看月亮。”
玄衣问:“她是谁?”
阿芷嘻嘻笑了一声,不回答,反问道:“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玄衣这次是真的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阿芷把被子?往旁边一扔,施施然站起来:“当然是她告诉我的。还?等什么?走吧。”
所以玄衣是在一头雾水里带走阿芷的,直到扛着她跃上屋顶,都有?点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顺了宿绮云的意?来偷偷抢人的,还?是自己做了阿芷离开王家大院的运输工具。
但这些迷思并不妨碍玄衣在踏出王家大院的刹那就感觉到了杀气。
那些杀气细密地藏在黑暗之中?,若非谢玄衣度过了至暗的那几年时光,恐怕决然感知?不出来。
杀气不是向他,而是向县衙的方向。
但既然他撞破了杀气,那些杀气自然也回头看向了他。
玄衣的脚步停了一瞬。
他知?道这杀气是冲着谁去的。
但他并不打算现在与这杀气有?任何?交集,只想暂且避其?锋芒,绕道而行,毕竟他身后还?负着一个阿芷姑娘。
既然有?元勘和菩元子?相守,等将?阿芷姑娘放在宿绮云房间,他再折返回来,应当也来得及。
可惜他这么想,有?人却不。
“四子?,咱们长水深牢里,最被人鄙夷诟病的是哪种?罪犯来着?”一道沙哑的男声桀桀笑了两声。
回应他的声音从另一侧响起,想要仔细去追溯,却又仿佛来自四面八方,难以捕捉身位。那声音雌雄难辨,尖细又似是刻意?捏着嗓子?:“那自然是采花贼。”
沙哑男声笑声更狞然:“抓采花贼的赏金是多少?来着?”
“八子?,你少?节外生枝了。”尖细男声不满道:“采花贼最便?宜了,总共不过三贯钱。若是连着女子?一并解救了,加两贯。加起来也没?咱们现在要去做的这一单的零头多,八子?,你可不要糊涂。”
“四子?啊,你说的都对,但八子?我平生最恨的就是采花贼。”沙哑男声开始变得阴恻恻:“毕竟我家阿妹当年便?是被采花大盗采了,一根白绫在房梁上吊死了自己。你说我该不该恨。”
四子?没?吭气。
沙哑男声悄然变近:“小子?,你身后这姑娘是无辜的,你且将?她放回去,我饶你一命。”
这么一番对话落入耳中?,玄衣已经听清了来龙去脉。可惜他虽然被误会?了,却只觉得面前这两人都是小虾小鱼,他不屑于解释。
玄衣冷声道:“让开。”
八子?啧啧笑道:“小子?,好端端人家的姑娘,你也下得去手?跟着你这么走一遭,这姑娘的清誉可就全都毁了!”
“此事与你无关。”玄衣眉间的不耐烦更盛,音色也更倨傲:“让开。”
“啧,做如此龌龊之事,竟还?这样理直气壮,不知?悔改。”八子?沙哑的声音骤而变得悲痛:“一想到我家阿妹就是死于你这样的禽兽手下,我就恨不得啖你血肉!”
话音未落,杀气已经铺天盖地而来!
玄衣的手早就搭在剑上,他虽然扛着阿芷,这姿势算不上多么舒服,但他到底还?有?一只手可以用。
之于剑修,一只手能够拔剑的手已经足够。
三清之气轻缠在剑尖,玄衣的剑很轻,像是一叶扁舟独行于汪洋之中?,乍一看,仿佛激不起任何?浪花的轻颤。
但这样一柄剑,却能破开黑暗。
八子?以匿踪藏形为傲,否则也不可能接下这暗杀的活儿,又在黑暗中?行动。可惜这匿踪一事在谢玄衣面前,却又实在有?些简陋。
剑尖挑破黑暗,一式剑招都没?用完,就已经将?八子?从黑暗中?破了踪,直接逼了出来时,谢玄衣还?拧了拧眉,心道了一声,就这?
但转念他又已经想明白了。
老肖与老齐虽是江湖侠士,颇有?几分功夫,但到底只是凡体之人。想要买凡体之人的命,本?就并不需要多大的本?事。
一声清脆。
八子?掌心的剑被谢玄衣挑落在地。
谢玄衣却还?没?有?停,剑意?如轻风搅动,瞬息间已经将?四子?悄然布置在周遭的那些将?要成阵的黄纸符箓挑起。
四子?倒吸一口冷气,便?要眼疾手快落下最后一张阵眼!
然而他手才动,一道剑意?已经缠绕在了他的手腕,几乎同一时间,周遭所有?的符都被那些剑意?搅碎成了齑粉!
“再动一下,你的手就没?了。”玄衣冷漠道,又扔出一卷麻绳:“自己把自己捆了。”
*
云福客栈灯火通明。
八子?和四子?两脸屈辱地坐在地上,看着围上来的几人。
“……也就是说,你顺手把想要杀老肖和老齐的人带回来了?”凝辛夷凑过来看了一眼:“看起来也不过通灵见祟,不像是群青山上那人。”
八子?和四子?自以为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凝辛夷却已经尽收眼底:“看来除了这两个人,至少?还?有?一个境界更高?的帮凶。该不会?今夜也是你们二人声东击西,方便?另外那人行事吧?”
八子?连连摇头:“不不不,二子?出手一次不成功,就绝不出第二次手了。”
谢晏兮道:“看来还?是个序号依次排列下来的有?头有?尾的组织。”
四子?咬牙道:“此事与你们有?何?干系?若非八子?非要抓那采花贼,你我本?就应各走一方,诸位不如高?抬贵手,结个善缘。”
“什么善缘?”一道女声从二楼响起,宿绮云慢悠悠走下来:“下次雇凶杀人打折的善缘吗?”
她弯腰看向两人:“而且,你们说谁是采花贼?”
八子?的双手被绑在背后,只得用相爱吧比划道:“他!月黑风高?,他蒙面黑衣,还?背了个姑娘!任谁看到都是这么想吧?”
“姑娘是我要的。”宿绮云施施然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要的?”八子?神色古怪:“大半夜的,你要个姑娘做什么?”
宿绮云道:“平妖监办事,还?需要和你解释?”
“平妖监的人?”八子?怪叫一声,细细打量玄衣,目光再落在宿绮云脸上,像是想要洞穿她的面孔,看出个什么来。
宿绮云对别人的目光并不在意?,却最讨厌这样的打量。
她面无表情地起身,将?一只脚踩在了八子?脸上,居高?临下看过去:“再看就挖了你的眼睛。”
“监使大人误会?了。”八子?歪斜倒地,整张脸都几乎陷进了地板里,神色却很顽强:“实在是我这一生见过太多奇形怪状的人,但监使大人如此绝色的,却实在罕见,上一次见到时,多看了两眼,结果?那人嗓音粗野,竟是个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