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院还是那个宁院。
有?些?破败的石阶,脱漆的木门,沾染着没有冲洗掉的血渍的地面。
与他们之前?刚进来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风平浪静,若非这浓郁到?难以忽略的妖气和浓紫的天穹,就?仿佛之前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是幻觉,而他们又站在了最?初的起始点。
但谢晏兮的脚步却在刚刚向着那一扇不起眼的侧门走了两步后,蓦地停住。
凝辛夷问:“怎么了?”
谢晏兮没说话,凝辛夷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却?见他正在看那一片血渍。
凝固的、干涸的、陈旧近紫黑的血渍。
“等等,之前?我们来的时候,我记得血渍是红色?”凝辛夷的意识并不算多么清明,灼热的刺痛侵袭着她的六感,好?似要将她拖入炽热的黑暗之中。
但她此刻,到?底没有?如以往一般直接昏睡晕厥。
也不知是谢晏兮身上那一股草木气息的作用,还是他的体温,亦或是这样隔着布料的贴近让她有?了从未有?过的奇异安宁,让凝辛夷原本?浑身的紧绷都慢慢放松下来。
“你可知道?,这世间的妖瘴,其实有?两种。”谢晏兮慢慢道?:“一种是因为大?量妖祟聚集,妖气浓度过高而形成,这也是如今天下最?常见的一种,需得将其中妖力最?深厚的那只妖杀死,才能破开妖瘴,散去妖气。”
“就?如我们在白沙堤遇见的那次?”
“是,也不是。”谢晏兮却?道?:“白沙堤的确有?许多妖祟,却?又因为两位妖神同时存在,反而让妖气变得可控。白沙堤的妖瘴与此地一样,都是妖祟有?意为之。”
他边说,边轻轻偏了一下头。
凝辛夷被负在他的身后,看不全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线条流畅的侧脸。
方才她还在疑惑,谢晏兮为何突然挑起了这个在此时此刻并不算最?要紧的话头,但此刻,她心头已经升起了一丝明悟。
所以她顺着他的话头继续道?:“草花婆婆是为了困住平妖监的监使,妄图以蜉蝣之姿撼动大?树。这里呢?”
她边说,边努力回想此前?那一幕:“我甚至还没有?看清这里的妖祟究竟是什么。”
“自然也是为了困住。”谢晏兮眼底有?了笑意,声音却?平直,道?:“困住想要从这里逃走的人。”
凝辛夷于是提高了一点音量:“妖瘴展开之时,我们全都被送出了宁院,这也是那妖祟刻意为之?它想要留下的人是……王典洲?”
她有?些?探究地看向前?方:“这妖祟究竟是何出身?来自何方?为何与王典洲有?这般深仇大?恨?”
“还有?一件事?,不知你可曾有?所耳闻。”谢晏兮弯了弯唇角:“这般由妖祟主动形成的妖瘴,一般与妖祟自身的能力有?关。比如草花婆婆本?体为菩提树,妖瘴之中,所有?草木都可以被她控制,凋零盛放,不过一念之间。”
“同样,你面前?的这一处妖瘴,也是如此。”谢晏兮背着她,姿态却?依然轻松,甚至有?余力松开一只手,看似漫不经心地搭在了剑柄上,手指轻敲:“屋顶瓦片的数量是对的,地面砖块的排列是对的,但血迹的颜色不对,门开的缝隙大?小不对,因为幻境究竟是幻境,总会有?蛛丝马迹。”
“最?重要的是,方才那样剧烈的妖力爆炸后,这里怎么可能还可以维持原状?越想要欲盖弥彰,越会过犹不及。”谢晏兮终于抬眼看向前?方,眼底似是有?凌冽的剑风:“这个道?理,阿芷姑娘难道?不懂吗?”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片刻。
那扇通往大?夫人书房的门无风自动,发出“吱呀”一声响。
歪斜的书柜重新?出现在凝辛夷和谢晏兮面前?,那些?书柜上重新?被层叠的书册填满,以一种有?些?诡异的姿态顽强地停留在书架上。
下一刻,所有?的书架轰然坍塌,那些?书也化作了一片火色,逐渐变成了漫天的飞灰。
飞灰逐渐扩散开来,一道?紫衣红发的身影踩在那些?灰烬上,赤足走来。
她的手腕和脚腕上是断了一半的铁链,随着她的走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的长发有?些?歪斜地束起在脑后,就?像是这具躯体之中原本?的灵魂终于归位,那张清丽的脸上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痴傻之色。
虽然衣着和发色都变了,但那张脸,正是阿芷。
她赤足塌灰而来,整个宁院都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摇摇欲坠,那条通往地宫的路也被她从地底提起,就?仿佛这一片空间都可以随她的心意被揉捏抑或折叠。
“谢大?公?子,少?夫人。”她的小半张脸上还沾着明显不属于她的血,就?这样笑吟吟看过来:“我不是都把你们丢出去了,留了你们一命,你们何苦又要自己进来?王典洲对你们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她边说,边一抬手,那一扇死死钉着王典洲的门浮凸在她手中。
石门之上,白胖的中年男人已经血肉模糊,箭伤贯穿了他的身躯,深入他腹部被搅动的峨眉刺还停留在他的血肉之中,更多的则是火烧爆裂后的烧伤与炸伤。
但饶是伤势如此,他却?还是清醒的。
或者说,有?人不想让他就?这么轻易死掉。
就?在王典洲的身影出现的几乎同一瞬间,另一道?身着官服的人影踉跄向后几步,脚下不知碰到?了什么,就?这样跌倒在地,一派狼狈之姿,但他却?只记得手脚并用,继续惊惧后退。
赵宗瞪大?了眼,难以相信面前?看到?的这一幕。
怎么会这样。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说好?的便是事?情败露,便是与谢家如今的少?东家无法谈妥,对方也有?办法让王典洲全身而退呢?
他面前?的血肉模糊难辨生死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赵宗心中只手遮天,几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神秘人们的形象开始坍塌,但他却?依然抱有?侥幸的心理。
是了,是了,方才那谢家小子说了幻境二字。
这里是幻境,王典洲这般的形象也是假的,都是那妖祟幻化出来迷乱人心的!
他这样想着,却?又眼睁睁看着阿芷俯身,轻轻转了一下王典洲腹部的峨眉刺。
白胖富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然而惨叫很?快便哑了下去,因为他甚至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
曾经最?是怕死之人,在极痛之下,第一次感受到?了何谓生不如死。
而这样对生的惧怕,在阿芷的指间旋转出了一枚薄刃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疼吗?”阿芷笑着看向他:“这算什么呢?剥皮其实不过一点皮肉伤罢了,养一养,就?会有?新?的皮长出来。”
她边说,手中的薄刃一边轻轻刺入了王典洲残破的肌肤,顺着他的皮轻轻一挑,妖气灌注其中,竟是将他的皮肉就?这样分割开来!
王典洲疼到?晕了过去,阿芷的手在他面上拂动,却?又强迫他醒了过来,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对他用刑。
“忘了吗?这可都是当年你对我说的话语,我不过原封不动地再说回给你听罢了。”阿芷手中的薄刃继续挑开王典洲的皮,血喷涌而出,她却?仿佛在欣赏什么极美的画面,眉眼之间都是愉悦和终于喷涌而出、不必再隐藏的恨意:“王典洲,你剥下我的皮肉,恶事?做尽之时,可曾想过天道?好?轮回,有?朝一日,这些?手段,你也会一一体验一遍?”
王典洲喉咙中发出了“嗬嗬”的声音,他慢慢转向谢晏兮和凝辛夷的方向,哪里还有?此前?狂妄不可一世的姿态,俨然只剩下了哀求:“救救——救救我——”
他尽力比着嘴型:“救——我——”
阿芷这才抬眸看向凝辛夷和谢晏兮,露出了一个近乎挑衅的笑:“要救他吗?”
她这样说着,妖气大?涨,顷刻间已经将想要偷偷向后退去的赵宗带到?了自己面前?,再以手中的薄刃挑起了赵宗的下巴:“赵里正,我方才还在遗憾,不能亲手了结你的性命,没想到?,王衔月果真还是这么没用。也好?,她没能杀得了你,反而便宜了我,今日能够一箭双雕。”
赵宗在看清阿芷长相,听到?她提及剥皮二字的时候,已经抖得像是筛子,此刻被她周身的血腥味道?一激,整个人倏而僵直。
少?顷,一股恶臭的味道?蔓延出来。
在定?陶镇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赵里正,竟是硬生生被吓到?失禁了。
阿芷也是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或——没用的东西,原来你竟是如此没用的东西!”
她笑着笑着,却?又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滋味的悲切表情:“可就?是你这样没用的东西,却?害得王衔月这么惨,不惜以命相搏,也要杀你。”
她这样喃喃之时,凝辛夷的目光却?落在了她衣袖下露出来的肌肤上。
此刻她身躯如焚火,三清倒乱,难以使用,更不必说起鬼咒瞳术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看清阿芷的模样。
她看到?了浓郁的恨与绝望,看到?了忍耐太久后,终于能够复仇的爆发,然而这样看似血腥的肆虐带给她的,却?并非报仇雪恨,更像是某种她自己也知道?是徒劳的宣泄。
“阿芷。”她轻声问道?:“他对你做过什么?”
阿芷慢慢转过头来,看向她,却?只是笑。
化作少?女外形的妖祟脸上满是血渍,她笑起来的时候更是甜美,然而那些?血色模糊了她的面容,让这样的笑变得格外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