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坠地,凝辛夷看见的?同时,谢晏兮自然也有所觉。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只俯身伸手,便已经将那样东西捞在了手中?。
入手的?触感太过熟悉,他甚至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里是什么。
他第一反应是松手,可松手太刻意,继续拿着又太僵硬,所以?他故意忽略了身后那缕带着惊愕的?目光,冷淡抬眼:“谢玄衣,你又在搞什么鬼?”
凝辛夷却已经抱着黑釉瓷枕从床上下?来,一路跑到了门口?,向他伸出了手:“阿垣,可以?给我看看你手里的?东西吗?”
谢晏兮这才?转过头来。
他拎着那大傩面具的?样子很?奇特,只用两根手指捏着,表情和目光都很?冷淡,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喜之物。
饶是如此,可还是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觉得凝辛夷要认出他来。
她?说想要看面具,目光却落在他的?眼瞳上,再慢慢滑落在他的?下?巴,仿佛在探究地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
凝辛夷确实在看他。
总是带着那样狰狞威严的?大傩面具的?身影几乎就要和谢晏兮重合,可那些其实才?过去三?四年的?事情,对于重生的?她?来说,却仿佛已经是雾里花。
朔月梦里的?相逢太过惨烈,即便那人赫然便是善渊师兄,可她?下?意识不想让那一幕和任何人的?身影重叠。
要说起来,善渊师兄和谢晏兮的?确并非全无相似。
比如虽然她?从未见过善渊师兄真正出手,可他教她?剑时,自然而?然会有剑意从指间溢散。
他的?剑和谢晏兮一样爆裂到暴戾,揽起的?剑风里也带着天然的?炽热,仿佛要掀起燎原的?火,焚尽一切。
可她?之所见,善渊师兄的?一切到底是克制的?。
他极寡言,音色微哑却温柔,与他的?剑意仿佛两个极端。
谢晏兮这个人却并不一样。
虽然现在与自己的?相处还算愉快,是一个很?不错的?合作对象,但他初识之时嘴毒又讨厌,满身心眼子,周身更会时不时流露出来世家?子特有的?傲慢,比自己出发之前阿姐凝玉娆所描绘的?样子还要更甚几分。
和她?记忆中?冷漠自持却又难掩温柔的?善渊师兄没有半点相似。
最重要的?是,如果善渊师兄真的?是谢晏兮,彼时在三?清观时,他根本没有任何向自己隐藏身份的?必要。因为对于那时的?他们?来说,谢晏兮乃是她?未来的?姐夫。更何况,如若真的?是他,那么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应该认出来,她?根本不是凝玉娆,而?是凝家?三?小姐,凝辛夷。
凝辛夷定了定神?,将所有的?可能与不可能都在心底盘点一遍,看着谢晏兮捻起递到自己面前的?面具,却没有接:“你可认识这面具的?主人?”
到底是起了几分难掩的?狐疑。
可话出口?,不等谢晏兮说话,凝辛夷倏而?又开口?,仿佛在反驳自己方才?那句话:“算了,你们?都师出三?清观,以?他的?声名,若不认识才?反而?奇怪。”
谢晏兮张了张嘴,却竟然没能说出口?半个字。
他什么声名?
在她?心里,他到底是什么样?
凝辛夷抱紧自己怀中?的?黑釉瓷枕,仰起一张素白的?小脸,看向谢晏兮,瞳中?是一片纯然的?黑:“不必回答我的?问题。善渊师兄若是想见我,自然会来,他若是不想,一定有他的?理?由?。”
谢晏兮所有的?动作都一顿。
屋檐上,将那枚大傩面具故意扔落下?来的?谢玄衣也是一怔。
黎明的?第一缕光将要到来,万物都显得躁动,像是要开始苏醒。
万物里,自然也有那些难以?言明却无法?抑制般破土而?出的?心绪。
凝辛夷抬手想要触碰那张面具,将要触及,却又缩回了手,认真道:“这是对他来说很?宝贵的?东西,如果是他遗失的?,还请你们?帮他收好,若是他赠与你们?的?,也请你们?不要这样乱扔。”
她?字字句句都是缱绻,看着那张面具的?神?色更是谢晏兮和谢玄衣都未见过的?留恋,她?像是在怀念一场不想醒来的?美梦,她?也在梦中?,却唯恐惊扰梦中?人。
谢晏兮定定地看着她?。
他分明便是那位梦中?人,是面具的?主人,此刻却什么都不能说,一丝情绪都不能流露。
“你和他很?熟?”谢晏兮看着她?有些颤动的?睫毛。
凝辛夷想说很?熟,想说自己的?剑便是他教的?,也想说若是他们?见到善渊师兄,代她?向他问好。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因为凝玉娆不应该在三?清观中?见过善渊。
所以?她?笑了笑,偏过脸:“怎么会,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只是善渊师兄惊才绝艳,声名赫赫,偏以?此面具遮掩,让人分外印象深刻,我自然希望他能得偿所愿,万事顺遂。”
万事顺遂。
谢晏兮忍不住牵唇笑了一声。
他分明已经脱下?了面具,可面具却依然带在两个人身上。
这是多少有些荒唐的一幕。
他带着面具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不过是三?清观闻真道人座下的一个符号,一个所谓的?首徒。
可真正舍弃这张面具,才?方知,这世上还有真正牵挂他、感念他的人。
但他已经挂上另外一张假面。
“阿满。”谢晏兮扬声,声音里已经带了惯常的?散漫,意有所指道:“听到方才?阿橘的?话了吗?把别人送你的?东西收好,别乱扔。”
谢玄衣于是纵身,落在两人面前,将那枚面具有些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再与谢晏兮对视一瞬。
谢晏兮的?眼中?是如刀的?警告。
谢玄衣不甘示弱地牵了牵唇角,用嘴型比了两个字。
妖丹。
只要谢晏兮把妖丹给凝辛夷,这点谢晏兮的?威胁和警告算什么,他心底的?那点因为对方而?冒出来的?妒意又算什么,想必此刻谢晏兮的?心里,应当比他还要更复杂千倍万倍。
谢玄衣才?要提步,却骤而?一停。
等等,他刚刚在想什么。
……妒意?
真是再陌生不过的?两个字。
谢玄衣自嘲一笑,将那枚显得格外烫手的?大傩面具往怀里随便一塞,折身便要重新离去。
凝辛夷却追了两步上前:“阿满,等等。”
谢玄衣这才?回头。
她?的?长发披散下?来,像是清晨此刻的?第一缕光照亮的?朝露。
凝辛夷掏出那本之前陈数给她?的?姜妙锦的?日记:“这是姜大夫人生前所写,上面或许会有一些线索,说不定与谢家?三?年前的?真相有关。”
“要一起看看吗?”
日记本落过灰,但那些灰却都已经被陈数拂落,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内页也并未泛黄。
清晨已至,朔月夜过去,凝辛夷将黑釉瓷枕和剑匣一起收回了三?千婆娑铃里,摩挲手腕的?时候,她?又确定了一遍自己梦中?的?记忆还在,心情不由?得变得更好了几分。
围坐在石桌边的?三?人神?态各异。
凝辛夷已经将善渊师兄与他的?面具之事情暂且翻篇,只将淡淡的?疑窦暂埋心底,又忍不住想,自己要怎么样才?能从谢晏兮手里讨到那枚归榣的?妖丹。
见到凝辛夷不再追究,谢晏兮到底暗自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下?,却竟然泛起了一丝淡淡的?遗憾。
谢玄衣的?目光依然落在谢晏兮的?袖口?,他亲眼看到他将妖丹收在了那里,还在想要找个办法?将那妖丹偷出来,交到凝辛夷手中?。
但旋即,大家?的?注意力便都已经落在了那本日记上。
石桌上,凝辛夷敛了心绪,伸手按在姜妙锦的?日记上,先轻声道了一声得罪,才?翻开。
姜妙锦的?字迹清秀却有力,像是自幼习了闺阁体,却又因为自身的?性格和能力而?迈出了那些束缚内宅女子的?框框架架。
她?的?日记上没有流水账的?记事,也没有什么感怀抑或心情,却竟然全都是以?问号结尾。
是扪心自问,也是不解,更不知她?究竟最终有没有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嫁入王家?,究竟是对是错?姜家?虽没落,却也并非无处可去,王家?老?太爷对我姜家?之恩没齿难忘,阿宁不敢忘,姜家?不敢忘。可这世间报恩的?方法?那么多,为何代价偏偏是我的?命运?”
“账目混乱不清到这种程度,王家?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谢家?不管吗?还是说王家?其实有阴阳账目?我所看到的?,不过是糊弄傻子的??”
“天哪,王典洲怎么真的?是个窝囊废??”
“他怎么敢这么对王衔月?王衔月不是他的?妹妹吗?他是畜生吗?!”
“王家?是谢家?的?刀吗?不,说刀可能太高估了,或许,是丢弃也不心疼的?棋子?弃子?”
日记上的?问题越来越尖锐,逐渐像是要刺破纸面的?锋利刀剑,口?诛笔伐。
“早知这世间从未朗朗乾坤,可竟然阴阳倒转至此?药人真的?有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必要吗?就算有,拿自己的?妹妹当药人,王典洲还是人吗?”
……
“谢家?覆亡。王家?还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