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火立于烟色之中的少女紫衣染血,她早已精疲力尽,站在那里时,皎白的面容上都沾了几分灰。
她知道谢晏兮会来。
这种知道,更像是?信任。
或者说,相信他?所说的话,都会一字一句地?兑现。
甚至在看到他?的刹那,凝辛夷才有些恍惚地?意识到,她之所以敢明知溯回的效果不知何时便会让她双目失明,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地?推开?了这报国?寺的门,也是?因为?他?说了,让她等?他?。
他?这样?说了,他?就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地?赶到这里。
他?也的确如她所想。
她看到了他?呼唤她的名字,看到了他?焦急的神色,看到他?不顾火色滚烫,也想要将她从废墟之下将她挖出来的模样?。
某种奇异的、她心中从未有过的,大约是?感动的奇妙情感升腾起来,也或许是?火色实在灼热,让她的眼眶都有了一刹那的湿润。
只是?那时业火漫天,那红莲虽然?在她手中,但她到底是?第一次试着“玩火”,实在不甚娴熟,控制业火不要燃烧到谢晏兮身上,花了她不少精力。
等?到她终于成功控制住业火时,她的心底是?欣喜,甚至带了几分迫不及待的。
她揽起被血色拖曳得有些狼狈的衣裙,就想要这样?跨过火色,跳过那些坍塌的横梁,只剩下小半的木质屋顶,逶迤一地?的泥塑佛像的残骸,跋涉到他?面前。
可她的脸上才要露出一个笑容,唇边的“阿垣”才刚刚吐了半个字,所有的笑和话语就蓦地?僵硬。
因为?,她听到,他?喊出了她的真名。
凝、辛、夷。
不是?凝阿橘,不是?凝玉娆,而是?确确切切指向?了她最真实身份的那个名字。
凝辛夷。
这一瞬,她甚至有些恍惚。
因为?她从未想过,这三个字,会从他?的口中,以他?的音色被念出来。
他?或许会在答应与她一并回神都省亲时,在她的示意下,客套疏离地?问一句“代?问贵府凝三小姐好”,这便已经是?全?部?。
她也并未觉得这有什么?。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敞开?的、说得明明白白的、各取所需的关?系。
如果有可能,她其实希望,他?永远都不知道她其实是?凝辛夷。
因为?他?要借助凝家的力量复兴扶风谢氏,查明谢家覆灭的真相,倘若她并非凝家嫡女,他?自然?会觉得凝家对这一场婚约的怠慢,并且自然?而然?会怀疑,他?所能借用的凝家力量究竟还有多?少。
不,这些都是?太过冠冕堂皇的说法。
一定要说的话,各取所需已经足够冰冷,若是?让他?知道,连这一切的开?端都是?欺骗,未免实在太过难看。
凝辛夷想过谢晏兮若是?知道了她真实身份,会有什么?样?的神色和心情,也早就做好了最差的预期。
她也曾冰冷地?想过,就算谢晏兮知道了真相又如何,只要他?还需要借凝家的势一天,别说她是?声名狼藉的凝三小姐而非凝玉娆,就算她是?凝家的侍女,只要凝家对谢晏兮说她是?凝玉娆,谢晏兮捏着鼻子也要认。
却唯独没想过,他?会在这样?激荡甚至痛苦的神色下,喊出她的名字。
不是?她想象中得知后的震惊,没有厌恶,没有难以接受,没有利益权衡。
他?看起来早就知道了。
而他?音色中的担忧和撕裂……更不似作伪。
一个凝辛夷从未想过的念头符线在她心间。
他?明知她是?凝辛夷,却竟然?在真情实感在这一场燎原的火色中寻她?
这怎么?可能?!
若非他?此刻神情激荡,看来恐怕他?也永远都不会让她知道,他?其实知道她是?凝辛夷这件事。
在他?看到她之前,她其实已经张了好几次嘴。
她想过要假装没听到他?喊出了这几个字,粉饰太平,让一切都回到从前的模样?。
也想过直接转身去问谢玄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出卖了他?,他?们兄弟二人在合力演一场只有她一无所知的戏。
还想过不然?干脆假装自己真的晕死在了这片火原之中,直至被他?找到,也能免去这一场对峙。
可她到底看到了他?血肉模糊的手,他?张皇焦急的神色,和衣摆上的狼狈灰尘。
所以最终,她还是?问了出来。
四目相对。
谢晏兮撑着废墟,慢慢站起身来。
他?的眼中有乍一见到她时的愕然,但那些愕然?旋即便变成了欣慰,他肉眼可见地因为她的无恙松了口气,然?后似是?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了什么?,而她又问了什么?。
然?后瞳孔微缩。
那些他?一直回避,一直佯做不知的,隔在两人之间的巨大谎言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猝然?戳破。
素来从容不迫如谢晏兮,也第一次有了张口无言的时刻。
然?后,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此刻的模样?,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或许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早一点。”
还要早一点,那是?多?早?
他?觉得,她想象中的时候,又是?什么?时候?
诸多?问题在凝辛夷口齿边打转,这一刻,连将报国?寺燃烧殆尽的火好似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抿了抿嘴,终于破开?火色,从高处一步步走了下来,她眼中方才的那一点感动化作的湿意在她的垂眸间滴落,不过须臾,就被红莲业火灼尽。
她似是?对自己的这一滴泪毫无察觉,只这样?一步步向?前,直到能真正看清他?的脸。
“谢晏兮。”她仰头看着他?,慢慢开?口:“我用了一圈你的缠臂金。”
谢晏兮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低低“嗯”了一声:“无妨。”
“接下来,想要杀我的人,应该依然?很多?。”她继续道:“你确定还要将这样?东西放在我身上吗?”
谢晏兮道:“给了你的东西,就是?你的。”
“那你自己呢?”凝辛夷上前一步,她与他?的距离太近了,几乎只有半步,他?能感觉到她掌心业火的炽热,和她这一步展现出来的 、近乎咄咄逼人的姿态:“你自己不需要什么?吗?”
不等?谢晏兮说什么?,她已经径直继续问道:“你之前说,你有一样?东西想要问我要。”
谢晏兮想说是?,却又想到了自己离开?三清观之前,在三清后山听到的那些话语。
在从三清观疾驰来定陶镇的这一路上,他?一直都在想。
什么?才是?心甘情愿。
他?想了很多?种诡计。
或许是?出身于帝王家,纵使?前朝覆灭,但他?的身上终究有一半的血脉属于曾经的九五之尊,所以纵使?他?本身没什么?兴趣,但在览群书时,那些玩弄人心的阴谋阳谋和策略很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他?的脑中。
无非是?欺骗,阴谋,陷阱,编织出醒不来的梦境,许诺下全?是?虚假的诺言,给出永不会兑现的保证。
不是?做不到,也不是?不可行。
而是?他?不想。
“你又救了我一次。”凝辛夷斟酌字句,心底倏而苦笑一声,她想了许多?种向?他?开?口,让他?将归榣的妖丹给自己的办法,末了却竟然?只能干涩地?说出一句:“你想好问我要什么?了没有?”
谢晏兮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他?这个人,最是?喜欢偏要,所以他?垂眸,落在她的眼瞳之中。
她的目光比平时要更空茫一些,那一圈隐约的湿润已经散去大半,好似方才的那一滴泪不过是?他?的幻觉。
她看着他?,用带了一点陌生和防备,一些叹息,和许多?无奈的眼神。
而他?竟然?一下子就读懂了她这分明繁复莫测的心绪。
陌生和防备是?因为?他?明知她的身份却缄默不语,而她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从何而知。叹息来自饶是?如此,她被他?救了这一次又一次,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至于无奈,大约是?因为?他?手上的血肉模糊,是?他?为?她挡下的那一剑,和她在无数次的承诺后,真的做到的,对他?已经建立起来的信任。
她这样?看着他?,那滴早已被红莲业火蒸干的泪却像是?此刻才滴落在了谢晏兮的心底,他?到嘴边的话语不受控制般一变。
眼瞳素来冷淡散漫的青年难得染了一圈认真的神色,却也像是?在用这样?的认真压制最深处的失控,少顷,他?神色有些莫测地?开?口:“想好了。”
凝辛夷问:“什么??”
谢晏兮慢慢眨眼,上挑的眼尾压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你的真心。”
有那么?一个瞬间,凝辛夷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盯着谢晏兮看了许久,差点脱口而出,问他?还记得自己不是?凝玉娆,而是?凝辛夷吗?
他?想要凝家相助,想要谢家的真相,和她凝辛夷的真心有什么?关?系?
他?确定自己想要的,是?她凝辛夷的真心,而不是?凝玉娆的吗?
简直荒谬!
但她看着他?那只血污遍布的手,到底将这些话语咽了下去,因为?太过不可置信而忍不住失笑一声,然?后才道:“好,但那要用你的真心来换。”
谢晏兮也笑了起来,他?的笑很平静,却又像是?带了一股莫名的疯意:“好。既然?要换,那不如赌一赌,谁会先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