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夫面色凝重至极。
但他到底知道,这蛊虫虽看似死了?,却决不能?将它就这样?留在原地,置之不理。
“老夫才疏学浅,不知这是什么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黄大夫捻须摇头,并不像传言那般恃才傲物且难以接近:“诸位见之不走,想来都是有修行傍身之人,可有头绪?”
他边说,掌心已经聚了?谢玄衣方才渡过来的最?后一点气,颇为吃力地抬手:“但无论如何?,引蛊离身的法子不应有错,这乃是我们四方局的不传之秘,倘若让我早几天见到这说书人,此?事说不定?还另有转机,可惜,可惜啊。”
一只手却轻轻阻住了?他。
谢玄衣沉默地将黄大夫挡在了?身后,先他一步伸出手去。
三清之气经由谢家心法运转一圈,再将那说书人的尸体覆盖,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防止那蛊虫死而不僵,危害更多?人。
黄大夫的神色从惋惜,慢慢变成了?震惊。
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看着?谢玄衣的神色也变得不可思议起?来。
“你、你怎么会我们四方局的心法?”黄大夫死死盯着?蒙面的少年,目光滑过他全身,显然想要从他身上找出一星半点的眼熟之物。
然而谢玄衣今日没穿平妖监的官服,一身打?扮也寻常无奇,黄大夫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但他的目光却最?终落在了?谢玄衣的脸上。
许久,他的眼瞳中倏而有了?一丝恍惚。
“太像了?。”他喃喃道:“你虽蒙面,可你的轮廓,你的眼睛,都太像东家了?。你……”
“黄老。”一道声音平静地打?断他:“还请帮我夫人看看眼睛。”
黄大夫倏而被打?断,面色不虞地抬头,目光却又是一顿。
“像……也像。”他的眼中浮现?了?另外一种震惊,像是在透过谢晏兮看一位故人。
若是凝辛夷能?看到他的眼神,定?然能?察觉,此?刻这位黄大夫口中的像,与方才看到谢玄衣时,完全不同。
但只是听,她便自?然而然觉得,谢晏兮与谢玄衣二?人,当然都和他们的父亲谢尽崖有相似之处。
黄大夫年过半百,这一生大风大浪所见颇多?,心中虽然已有猜测,难掩面色激动,却只字不提,只依言将目光从谢晏兮的身上,落在他背上的少女面间。
那是一张世间难寻的娇颜,饶是垂眸不语,不过一只发?钗将长发?挽起?,如此?天然去雕饰,却也难掩这般绝盛的面容。
如此?,黄大夫心中已有定?数。
他振袖,便要屈膝去拜。
一道和煦的三清之气托住了?他:“黄老,不必如此?。”
黄大夫再抬眸,眼中却已经有热泪:“黄某从未想过此?生还有能?再见少东家的一日。这位可是……少夫人?如何?就伤了?眼睛?”
他边说,边向着?左右递了?一个眼色。
于是那几位随他而来的弟子四散而去,显然是去将这酒楼外窥探的目光清理干净,顺便好言好语地去劝酒楼的老板和小二?们先去休息,这里一切有他们。
黄大夫在当地颇有声望,这些事情于他的弟子们而言,并不是多?难的事情。
谢晏兮将凝辛夷放了?下来,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顺手极自?然地将她的一缕发?挽到了?耳后。
却听凝辛夷道:“黄老,我的眼睛非外力所伤,不急于一时。请您先看阿垣的手。”
谢晏兮不料她有如此?一说,动作稍顿,才要说自?己早已无碍,凝辛夷却已经飞快地拽住了?他的袖子,然后顺着?袖口摸到了?他的左手。
他带了?不知什么材质的手套,这一路过来,他的手已经不再渗血,那手套未能?覆盖之处的手腕,触及依然有灼伤的不平痕迹。
凝辛夷的手指勾在了?手套的边缘,又停住:“自?己脱。”
谢晏兮:“……”
谢玄衣差点咬到舌尖。
凝辛夷哪里知道自?己这简单三个字带来的奇妙气氛,唯恐谢晏兮不肯,一手仅仅抓着?他,催促道:“快点。”
谢晏兮神色微妙,沉默片刻,到底还是依言将那只手套脱了?下来,露出了?皮肉模糊的一只手。
凝辛夷并不放心,就这样?顺着?他的手臂向下摸去。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那只柔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攀着?肌肉漂亮的手臂向下,伸出手指,不确定?却足够温柔地试探他究竟有没有听话。
谢晏兮垂眸在她的手上,看不清他的神色。谢玄衣却只觉得刺眼,这明?显是火烧的痕迹,毫无疑问便是凝辛夷此前掌心燃灼的业火。
她尚记得让火色绕开他,却灼伤了?谢晏兮。
这只能?说明?,谢晏兮去的比他还快,还要急。
他急什么?
谢玄衣眼底幽暗。
唯有黄大夫的脸上有了一抹欣慰:“老夫之前还担忧,世间佳偶难得,怨侣常见。婚约一事,本就是为家族而牺牲,老夫这一生见多?了?相敬如宾,人前做戏,如今见到少东家与少夫人如此?,心中甚慰。”
说着?,他已经垂眸看过了谢晏兮的伤:“这伤看似不过灼伤,但少东家乃是道门中人,却未能?痊愈,老夫也未必有办法,只能?尽力一试。还请少东家移步四方馆,此?地非医治之地。”
言罢,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说书人的尸首上,有些犹豫。
蛊虫虽被控制,但也总不能?将这具尸首放在这里不理,可这说书人也非本地人,并无家人前来收尸……
“附近可有平妖监的监使?活动?”凝辛夷虽然看不到,却感受到了?黄大夫的迟疑:“既然有蛊虫,又有人已经报官,此?事理应……”
“你忘了?我的身份吗?”谢玄衣倏而出声道:“我在这里,等于平妖监在这里。”
凝辛夷坐在椅子上,为了?仔细听到更多?动静,稍微向前倾身,那张平时神色更丰富飞扬的面容此?刻沉静一片,她沉默少顷,突然抬手。
“也是,但你忘了?这个。”
一面平妖监的腰牌出现?在她掌心,上面一笔一划地镌刻了?“玄衣”二?字。
谢玄衣眼瞳一缩。
他起?身,快步走到凝辛夷面前,几乎是沉着?脸看向谢晏兮:“可否让我与她借一步说话。”
谢晏兮明?知他要说什么,却道:“一块腰牌,丢了?就早点收回去,有什么好借一步说话的?”
谢玄衣闭了?闭眼,几乎要压不住眼底的愠色。
凝辛夷却先开了?口:“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谢玄衣一愣。
他再去看凝辛夷,却见少女依然抬手举着?那块可以保命一次的要腰牌,她的面容沉静柔和一片,其中并没有半分他想象中的嫌弃。
于是他原本想要撂出去那几个类似于“我送出去的东西如果你不想要,就扔了?吧”、“你把我送的东西当什么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一类的话,都被他吞了?回去。
他的手触碰到她的掌心,终究还是将那块还带着?她体温的腰牌重新握在了?掌心:“好。”
等到谢晏兮重新将凝辛夷背在身上,几名弟子跟在他们身后,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中后,官府的人才匆匆来到。
谢玄衣一人站在门外,举起?腰牌:“平妖监办事,闲人免入。喊你们的头儿来见我。”
*
四方馆中。
药香袅袅升腾。
谢晏兮搭着?伤重的那只手,任凭黄大夫一脸认真地在上面摆弄。
他其实不太喜欢被人触碰,但这既然是凝辛夷开口的请求,他竟然便也就这样?默许了?。
凝辛夷安静地坐在旁边。
谢晏兮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这是极少的,他这样?近乎肆无忌惮地看她的时刻。
她皮肤很白,肌肤剔透,这样?安静地坐着?的时候,如同完美?的瓷色美?人。在从报国寺走出来的时候,她便已经将身上染血的紫色外袍扔进了?火里少了?,换了?一件鹅黄的立领罩衫。日光从窗外打?落进来,有窗棂的阴影与光线交错,投下了?一片像是画作般的光影。
她的坐姿很周正,双手交错摆在腿上,背脊挺直,唇边的微笑像是刻上去般的标准弧度,完全是神都的贵女做派,最?微小的细节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可谢晏兮这样?看着?她,眼前出现?的,却是扒在三清观的墙头,偷偷摸摸露出了?一双眼的少女。
那双眼黑白分明?,黑如最?沉的夜色,白如最?纯粹的雪峰,灵动异常,清晰地倒映出了?他练剑的身影。
谢晏兮早就觉察到了?人息,却并不在意。
三清观后山那么多?座观,弟子更是甚众,慕他之名前来偷看的弟子不知凡几,等到他们发?现?越看他的剑,越容易因为太过巨大的差距而生出心魔时,便也很快都离开了?。
可那双眼,却天天都在同一时刻出现?。
他落了?三清之气过去,她甚至是踩在一排落起?来的砖石上,再踮起?脚,才勉强够着?墙头的。
明?明?她的身形都在摇摇欲坠,但她却还是在看。
谢晏兮的眼瞳透过脸上的面具,在那双眼第十次锲而不舍地出现?时,与她对视。
那双眼愣了?一下,旋即缩了?回去,再片刻,却又重新冒了?出来:“你放心,我什么也没学会。”
是意外稚嫩却已经十分悦耳的女声,脆如黄鹂,让人闻之生喜,将心头莫须有的那一点点不悦都彻底吹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