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气如瀑,斩落九霄。
游走的火色金龙像是要从曳影剑身活过来,与奔腾而上的神鬼虚影身形交错,咆哮声与剑鸣声几乎要撕破整片苍穹。
挑生蛊妖的虫足被砍落几根,穿过神鬼虚影再落至地面?时,已经化作了一片飘散的齑粉。
挑生蛊妖被如此重创,整个妖瘴都?开始了崩塌般的震动,双楠村也随之地动山摇,黄沙漫卷。
谢晏兮一剑斩落,身形在半空翻转过一个轻盈的弧度,重新落在凝辛夷身前,两人隔着面?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点疑惑。
或许是白沙堤的妖瘴中,妖祟的出现接二?连三,且不?论实力如何,至少也不?可能像是这只?蛊妖一样,除却那?迷惑人心的幻境,至今都?没有?别的更激进的攻击手段。
甚至在被神鬼虚影冲刷啃噬,被谢晏兮的剑斩之后?,那?半空的可怖蛊妖除了痛极的嘶声尖叫之外,都?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这样的念头才刚刚在脑中浮现,一道苍老却凄厉的声音倏而在不?远处响起。
“造孽啊——!”拐杖在地面?杵出咚咚的声音,步伐蹒跚的老妇人从风沙中浮凸出一张满是怒意和泪水的脸:“昨夜我便觉得不?对,我们双楠村距离官道这么远,不?靠山也不?临水,怎么可能有?人路过这里?!”
老妇人脸上的沟壑皱纹很深,风沙岁月都?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了厚重到难以忽视的痕迹,她包着头巾,几缕花白的发从头巾下露出来,被湍急的风吹得散乱,那?双有?些浑浊的眼中却在这一刻迸发出了充满了恨意和愤怒的光。
“滚出双楠村!这里不?欢迎你们!”老妇人一步步向前,她走的并不?轻松,却依然拖着身躯向着他们两人逼近,好似看不?到谢晏兮手上沾血的剑和凝辛夷脸上狰狞的面?具:“现在!立刻!滚出双楠村!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目的,到底是为什么而来,但是请你们滚出去?!”
她死死地盯着两人,眼中仿佛要泣血,凝辛夷拉了拉谢晏兮的袖子,将他因为感受到了浓郁妖气而翻转微提的剑稍微按下去?了一点,然后?才将脸上的狰狞面?具掀开了一些,露出了内里的那?张脸。
“老婆婆。”凝辛夷露出了一个和善亲切的笑:“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这村子里现下有?了妖祟作乱,若是这妖祟不?除,恐怕很快就会威胁到您和村子里大伙儿们的性命的!”
寻常人听到妖祟二?字,大多目露惊愕恐惧,唯恐自己沾染到半分?,恨不?得立刻就跑到平妖监寻求庇护。
然而面?前的老妇人的表情却极冷。
也极哀伤。
许是从凝辛夷的眼中看到了不?似作伪的关切和真诚,她闭了闭眼,言辞不?再那?么激烈,态度却没有?任何变化:“性命?老婆子我烂命一条,便是死了又如何?与你们有?什么关系?!我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刘婶子,和他们废话这么多做什么?!”一道更暴躁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姑娘,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老妇人的身后?走出来的,是另一位黑发掺白的妇人,她面?色不?善地站在老妇人身后?:“我劝你们最后?一次,倘若你们还是不?听,非要管你们不?该管的闲事,休怪我们不?客气。”
被称为刘婶子的老婆婆叹了口气,道:“游家大娘,连你也被惊动了。”
游家大娘冷笑一声:“我若是再不?来,难道真的要让他们继续打下去?,让我们这些年的牺牲和隐忍都?功亏一篑吗?”
凝辛夷并没有?被这样的态度激怒,她的天目之中已经是一片一片的妖气,不?光是那?位老婆婆,也包括她身后?的这位大娘的身上,都?是纵横不?散的妖气。但她只?当?未觉,依然挂着关切的笑意,道:“大娘,什么叫不?该管的闲事呢?你们既然看到了,我便也不?瞒你们,我与我家夫君都?是捉妖师,既然来到这里,看到了妖,就算力所不?能及,也绝无扭头就走,袖手旁观的道理,这是我们捉妖师的职责所在。只?是我不?明白,你们看不?到这天上有?什么吗?你们……不?怕吗?”
她都?这样说了,两人却并不?向天上看半眼,只?是重新将目光落在谢晏兮身上,再看向凝辛夷,少顷,那?游家大娘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原来你们是夫妻啊。”
凝辛夷捏紧发烫的石头,不动声色地颔首:“正是。”
游家大娘蓦地向前踏了一步:“成婚多久了?可有?分?离过?家中可有?老小?”
谢晏兮下意识将凝辛夷向身后?护了护,音色不?辨喜怒道:“这些事情与大娘您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起来这么年轻,想?必应当?成婚不?久,正?是最蜜里调油的相恋时吧?也还不?明白,膝下有?孩儿的感觉吧?我猜,你们应当?也没有?与彼此分?开过,不?知道何为相思之苦,也不?知道什么叫盼而不?得吧?”大娘慢慢向前走,她的面?容分?明是最普通不?过的雁门郡人朴实的模样,但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容却像是淬了毒的刀,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随着她从那?老婆婆身后?彻底走出来,她的整个身形也都展露在了两人眼中。
只见她的脖子上爬了一只?极为眼熟的蛊虫,那?虫身的一半都?融入了她的血肉之中,只?有?几条腿尚且裸露在外,但虫足的尖端却也已经深深地没入了肌肤里,像是在以她的身躯作为养料。
而她的肩头和腰侧各自挂着一张男性的脸。
一张上风霜遍布,看起来与游家大娘差不?太多年纪,另一张面?孔则年轻许多,眉眼看起来与游家大娘颇有?几分?相似,另外几分?则与前一张脸重叠。
她的每一步落地都?很重,仿佛这具身体里不?止有?她一个人,所以她的每一次前行所需要的力量都?极大,仿佛是跺在地上般,激起一地灰尘。灰尘落在那?两张挂着的脸上,惹得脸上的五官一阵扭曲。
凝辛夷早就从刑春花那?里猜测到了一点双楠村的情况,料想?这挑生蛊或许早已附身在了双楠村大半的村人身上,却也依然被面?前的这一幕震到。
这位游家大娘的中蛊情况,比刑春花还要更深更多,甚至凝辛夷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为她驱蛊,再保她一条性命不?死。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才道:“非也。我与我家夫君自幼相识,可惜命运弄人,那?时我虽然对他心生好感,却甚至不?敢说出口半个字,因为我们注定天各一方。那?之后?,我与他足有?六年未见,或许也能称得上一句盼而不?得。游家大娘,这世上的很多感情,是不?能简单地用年龄来衡量的。”
谢晏兮握剑的手猛地收紧。
那?种难言的、心脏仿佛被什么攥住的感觉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胸膛里。
游家大娘不?料她竟然这样说,向前的步伐蓦地停住,她的目光里全?是颤意,似是在迟疑和犹豫什么,口中嗫嚅道:“小姑娘,你们……”
然而这几个字才出口,她的神色却又一顿,那?一点温和如昙花一现般被抹去?,只?剩下了一片仿佛被岁月消耗殆尽后?剩下的冷厉和戾气:“那?又如何,如今你们到底还活着?这世上真正?的盼而不?得,唯有?阴阳两隔一种。”
“我的夫君,我的儿子,我的父亲。”她的声音开始变得高昂而尖利:“我生命中的所有?人,都?死在了战场上,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不?再是妻子,不?再是母亲,也不?再是女儿!我在这个世上,变得无依无靠,没有?了来处,也没有?了去?处。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想?要他们回来!而今,他们马上就要能够回来了,你们凭什么要毁掉这一切?!”
“回来?怎么回来?”凝辛夷高声打断了游家大娘的话语,她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紧紧盯着她身上的所有?动静:“靠挑生蛊吗?那?样回来的人,真的是你们想?要见到的人,而不?是天地所不?容的妖祟吗?”
按照她的设想?,只?要游家大娘再展露出一丝如之前那?样的动摇,她便可以如同对待刑春花那?样出手。就算她中蛊更深,已经没入血肉,却也总要试试看,还能不?能将她与蛊虫分?离开来。
可随着她的话语,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开始沉沉。
风沙妖瘴之后?,有?一张张麻木愤怒的面?容浮凸出来。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都?是人。
那?些前夜隐于高高的土墙背后?不?愿见人的双楠村民们,终是被这里的动静惊动,一个接一个地从暗无天日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直至天光之下。
所有?的面?容都?是女性。
苍老耄耋垂垂老矣的母亲。
分?明壮年、眼中却已经写?满了死寂,如游家大娘般同时失去?了所有?的女人。
双十?年华刚过不?久,面?容年轻却好似凋谢的花朵般的女子。
年幼不?过十?多岁,分?明应该是对这个世界最好奇的年纪,却充满死气的小小少女。
……
浑浊的眼,死寂的眼,天真的眼,茫然的眼,怨毒的眼,麻木的眼。
天穹之上,挑生蛊妖的虫足上,那?些扭曲的男子面?容上,一双双混沌的眼投来意义?不?明的目光。
面?前的黄沙之中,浮凸出来的一张张静立于此的女人们的脸上,那?一双双眼中的情绪则更分?明,更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