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柱口中的浑话越来越多,他像是想要将这些年来都憋屈在心的愤懑都骂出口来,又或者说,此时此刻,和?他一起对如今的平北大将军宣泄心中憎怨的,不止是他,更?有他全?身背负的这一张张人面背后,那些已经战死沙场的英灵。
就连那些已经被挑生蛊虫左右了神智的妇孺们,眼中也有了一丝带着惊愕的恍惚。
“大柱,你……你为啥要这么骂何将军咧?”距离他最近的老妇人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之前怎么从来都没听你说过?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高大柱所有嘴边的话顿时凝住。
程祈年身上的官服激起了他最不愿意回忆起的记忆,他可以对着这些官府和?朝廷的来人大骂三天三夜不重复,却绝难对着自己家乡的人说半句重话。
让她们为了在前线的他们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已经足够,他对于战场上的苦难和?血腥从来都只?字不提,他只?说那些哪怕只?是须臾的笑?脸,挖破自己的记忆也要回忆起来那些苦难中间只?字片语的插科打诨,再说来逗大家开心。
好似他这样说,大家这样信了,那些死亡便也会变得不那么沉重,那些将双楠村每一寸的土地都染湿的泪水便也不会那么苦且涩。
“大柱哥,你怎么不说话?”一道年轻的声音响了起来,少女的声音有些怯生生:“是不是我爹和?我阿兄也受过何将军什么欺负?他们、他们以前过得,是不是其实并?不好?”
她话音落,更?多句“大柱”的呼唤声堆叠响起,大家心头惶然,忍不住都想要问一个究竟出来。
高大柱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原本就佝偻的身躯更?卑微了许多,像是要被这一声声的呼唤压塌。
他张了张嘴,却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他甚至做不到搪塞。
那些他日夜难忘的血肉模糊和?尸山遍野重新浮现在他脑海中,几乎要将他重新压入那暗无天日的血色地狱中。
“别问了!”却听游家二?娘一声断喝:“非要个究竟出来吗?知?道他们过得好或是不好,又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俺、俺好歹也能有个念想!”有村妇大声反驳:“俺想知?道俺男人生前过得到底好不好,俺还不能问了吗?!”
“知?道又怎么样?”游家二?娘闭了闭眼,止住了所有人的话头:“我们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真的有人相信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也能活得很?开心的这种谎言吗?”
高大柱的身躯一颤。
“你们想听什么,不必大柱哥告诉你们,我来说。”游家二?娘深吸一口气:“我们和?北满打到最后,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战场之上,尸体遍野,血腥冲天,连澜庭江的江水都被血染红。那些血里?面,有你我不认识的其他将士们的血,也有我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的血。血里?还浸泡着残肢……”
“别说了。”一道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
游家二?娘却仿若未闻:“那些残肢,有的是断手,有的是断腿,白骨露出来,又红又白,那将我的鞋底染湿,再染到我的袜子上,我不知?道那是谁的血,我只?知?道,要从这么多的尸体里?找到我的男人,我的儿?子,就算过去一年,两年我也找不完。更?何况,那些尸体,才过了短短三五天,竟然就开始腐烂了,你们知?道翻开一具具腐烂的尸体,是什么感觉吗?”
有一声抑制不住地干呕响起。
“这就吐了?”游家二?娘眼神尖利地看过去,冷笑?一声:“我只?是随便这样说说而已,你们就已经接受不了,竟然还想让大柱哥说出前线战场的真相?那只?会比我看到的这一切还要更?血腥,更?恶心!”
高大柱终于受不了了,崩溃般嘶声大喊道:“别说了!我他娘的让你别说了!”
“凭什么不让我说?!”游家二?娘的声音里?终于拖了哭腔:“你们不都想要知?道我当年去澜庭江边寻亲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不敢在夜里?睡觉吗?这就是你们想要知?道的战场,你们想要的真相!还想听吗?还有人想要听吗?!活在谎言里?不好吗?!我们不是本来就一直活在谎言里?吗?”
一片鸦雀无声。
只?有游家二?娘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回荡。
凝辛夷的心中也至撼无声。
她没有想到,这样荒芜的村子里?,竟然还有为了寻到自己亲人尸首而亲自去了战场前线的坚韧女子,原来这才是这位游家二?娘成为了这村子里唯一的女更夫的原因。
——因为她不敢睡。
她一闭上眼,就会被战场上那样惨烈的场景惊醒。
她的人生被毁了两次。
一次是一轮轮地征兵役时,她送走了自己的大儿?子,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小儿?子,最后是她刚刚满十三岁的小儿?子。
一次是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难,拼着要为家人敛尸骨归乡的倔强,深一脚浅一脚地终于走到了战场上,却发现横尸遍野,秃鹫横飞,她被血腥气冲得睁不开眼,胃里?翻江倒海,吐了又吐时,那些支撑她这一路走来的倔强终于开始土崩瓦解。
那是一种觉得活着还不如就这样死去的绝望。
支撑她向前的信念消失,她近乎麻木地辨认那一张张死去的脸,将那些尸体用尽全?力翻过来,一次次失望,再失望。也曾想要为将士敛尸,可她挖了一整天的土坑,连一个人都埋不了,更?不必说这漫山遍野。
一天,两天,三天。
天上的雨冲刷过血渍,尸体开始腐烂,无数的虫卵被孵化,血腥的气味里?更?多了腐臭,更?可怕的是,她开始感觉到了恐惧。
恐惧让她颤抖,让她从麻木中惊醒,让她夜不能寐,也不敢寐,终于有一日,她双膝颤抖着跪倒在了尸山之中,昏了过去。
她因为这场战争而真正?意义上地失去了所有。
回到双楠村的游家二?娘没有找到自己亲人的半块尸骨,她甚至失去了回忆那一段寻亲之旅的勇气。
再后来,双楠村多了一个女更?夫。
“那又怎么样?”一道声音却轻盈平直地响了起来:“难道大柱哥就应该一个人承担这一切吗?我们都已经选择了为大柱哥分担蛊虫,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游家二?姐,变成如今的模样,是我们村子里?所有人自己选择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到底还有什么苦难,我们都不会后悔,也不会害怕的。”
说话的女子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她的身上也有两张人面正?在成型,看起来应当是她的父亲和?丈夫,依照她的年龄,他们上战场的时候,或许刚刚新婚燕尔,还来不及有孩子。
“所以,告诉我们吧,大柱哥。”女子继续道:“那位让我们全?村的男人都为之效力的何大将军,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你怎么愤怒?”
*
神都。
百花深处。
雪落在青石板上,只?留下了薄薄一层水渍,踩在上面的时候,靴底会微微被沾湿一片。
走在路上的皂靴鞋底也不能幸免。
只?是鲜少会有被沾湿鞋底的皂靴一路不停地向着最深处走去,那人甚至没有撑伞,身形魁梧巍峨,布料遮掩不住蓬勃的肌肉,这样的寒冬,他甚至没有多穿一件外袍,雪远远地便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三清之气驱散开来,蒸腾出肉眼可见的些许热气。
三五小厮遥遥跟在这人身后,不敢离得太近,也不敢真的很?远,几人脸上都写满了畏惧和?小心翼翼,显然生怕自己稍有不慎,就引得身前那位生气。
被沾湿的皂靴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凝府面前。
有早就候在凝府外的管家毕恭毕敬地行礼:“平北将军,请。”
何呈宣面色高傲地踏入凝府中,走路的姿势不急不慢,与其说像是跟在引路的管家身后,倒不如说像是信步闲庭地走在自家的后院之中。
行至书房,何呈宣连门?都不敲,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打断了正?在运笔书写的凝茂宏的下一个字。
“老凝啊,你真把你家闺女送去铜雀台了?”何呈宣直奔来意:“就这么不想让她来做我老何家的媳妇儿??”
凝茂宏的眼中极难觉察地闪过了一丝对这等?粗俗武将的鄙夷和?厌恶,再抬眼时,脸上已经挂上了温和?的笑?意:“圣意难违,何兄莫要拿这件事来说笑?。”
“少拿那些屁话来搪塞我。”何呈宣随手拽过一把椅子,椅腿与地面摩擦出一声长长的、刺耳的响:“没有你我,哪有他姬睿的今日?他有脸强占你的女儿??说说吧,老凝,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何呈宣用手向上指了指:“天下人都说这皇位有你凝中书一半,我却知?道,你一直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不过现在看来,难不成你打的是更?长远的主意?”
凝茂宏看向自己方才落笔太重而废了的一页纸,叹了一声“可惜”:“就差最后几个字了,平北将军再晚来半刻钟,我这一页字就写完了。”
言罢,他又摇了摇头:“什么平北将军,还未来得及向何兄道喜。”
何呈宣愣了愣:“何喜之有?”
“圣上念你镇守边关有功,意欲加封你为平北候。”凝茂宏笑?道:“大徽建国以来,还尚未封过候。凤弘兄便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这是何等?尊荣,难道不应该恭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