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火烧出的那条路的尽头,有?树影绰绰。
谢玄衣将程祈年背在背后?,脸色虽然?不怎么好看,每一步落得却?极稳,因为以程祈年如今的状况,所?有?的颠簸都会让他更加痛苦。
妖气浓郁近黑,风沙都要为这样的妖气避让。
而程祈年肩头的那张人面也终于彻底成型,那道谢晏兮渡过去的三?清之气可以让他吊住一条命,神智清明,不在这样中毒且中蛊的情况下被妖气所?侵蚀,亦或者被那张人面招来的魂魄控制心魂,却?不能阻止那张人面的形成。
眼看那张人面扭曲着面容,竟然?向着背着他的谢玄衣张开?了?嘴,程祈年猛地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提前一步挡在了?那张嘴和谢玄衣之间。
那一咬极其大力,不过片刻,程祈年的那只手便?已经鲜血淋漓。
程祈年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气,满头都是冷汗,却?依然?没有?将手移开?。
谢玄衣若有?所?觉,侧头看过来,忍不住“嘶”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你这兄弟的牙还挺利,生前没少吃肉吧?”
虽然?这么说,却?到?底没有?松开?背着程祈年的手。
程祈年冷汗直流,面色复杂至极,闻言,眼瞳却?是一黯:“倘若真的经常吃肉……那就好了?。”
说话间,满庭已经到?了?近前,一手下去便?止了?程祈年手背上的血,然?后?非常干脆利索地在那张嘴里塞了?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扯来的布。
血好止,那血淋淋的伤口?和牙印却?到?底不是那么快就能消弭的。
谢玄衣看着满庭娴熟地给程祈年的手上缠绕纱布,到?底问了?一句:“是你胞兄?”
岂料程祈年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道:“只是一个朋友罢了?。”
谢玄衣忍不住高高挑起眉毛:“最?思念和最?爱的……朋友?”
程祈年却?道:“事实上,我觉得宿监使所?说的未必是挑生蛊的全貌。挑生蛊招魂的对象应该并?不仅仅是最?思念和最?爱的人。更确切地说,这种招魂应该需要一些媒介。倘若一个人的思念不足以支撑和成为这种媒介,那么倘若这个人的身上有?着某位故去之人的物品或是气息,或许也能构成招魂的条件。”
的确如此。
譬如高大柱,便?是有?再深的执念,又怎么能招来所?有?已故战友的魂魄。但倘若如程祈年所?说,那么带着全村战友的遗物跌跌撞撞一路归来、片刻不敢离身的高大柱在吃下挑生蛊后?,的确完全有?可能招魂。
“能够让你随身带着遗物的,想必也是你极好的朋友。”凝辛夷轻声道:“小程监使,节哀。”
程祈年看了?一眼被破布堵住了?嘴的那张面容,不知想到?了?什么,闭了?闭眼,苦笑了?一声,倏而道:“我这好友,名叫岳十安。”
他极少主动提及与自己有?关的事情,风沙簌簌,妖气涌动,他脸色惨白,声音也像是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下去,听着程祈年讲述一个从?未听过的、但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朋友的生平。
“他曾对我说过,十安的意思是,十全十美,福寿安康。”程祈年慢慢道:“这是他父母对他这一生最?简单嘴质朴的祝福,却?也是在这个世道下,最?奢侈的祈愿。”
“十安与我自幼一并?长大,同一年通灵见祟,拥有?了?捉妖师的资质。只是我资质所?限,不擅拳脚,只喜欢与木头打?交道。十安则不然?,他于剑道有?所?长,果然?没多久就被看中,入了?书院。十安家中贫寒,并?无根基,更不用说凑出束脩。虽然?入了?书院,也只是外门的旁听弟子,但十安与他的家人都极高兴。我自然?也为十安高兴,外门又如何,只要学到?本事,何愁未来无前路。”
“那时我以为,待得十安归来,便?是我与他一并?考学平妖监,领取一份差事,平妖戡乱,为百姓苍生效命之时。”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程祈年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偏过头又咳嗽了?几声,这才转回头来。
“可就在他将要归乡的前一年,他来书信说,他要去神都为一位大人物效命了?。那位大人物缺一些看家护院的侍卫,想要一些已经通灵见祟的剑师为他效命。十安原本是不想去的,但是那一年,他的父亲亡故,母亲哀思过渡而病重,那位大人物给出的报酬又颇为丰厚,若他拿到?这一笔钱,便?可以为母请求医问药。”
“我有?心帮他,然?而我家中……虽与世家沾亲带故,却?也并?没有?帮扶的能力,只得看着十安入神都,从此除却逢年过节,少有?音讯。”
“再后?来。”程祈年慢慢道:“我收到?的,是他的死讯。”
虽然?早就料到这长长一段叙述的落点是死亡,但听到?这里,凝辛夷仍然?觉得胸中有?了?一口?闷气。
明亮的离火照耀下,愈发显得程祈年的脸色衰败,但他的眼瞳却?极是明亮,那离火像是从路边燃烧到了他的眼中。
“不是平妖时死于妖祟爪下,不是因病而亡故,也不是为了?保护他效命的那位大人物,更不是我们年少时壮志雄心的为苍生或天下。”程祈年慢慢道:“只是那位大人物被杀时,他恰好作为侍卫在场,然?后?一并?被顺手杀了?。”
他的声音有?些轻飘飘。
就像是岳十安这样轻飘飘的死因。
那些兄弟好友之间在童稚时的笑语,那些少年时轻狂张扬的野望和志向,以这样轻飘飘的方式戛然?而止。
人命如浮萍。
饶是早就知晓这四个字的含义,也知道程祈年所?说的那个时刻,那位大人物其他的侍卫们兴许也和岳十安一样死于这样的“顺手”,可如此这般的轻描淡写?,还是让人难以呼吸。
程祈年却?轻轻笑了?一声,似是将这一切说出了?口?后?,整个人便?也都轻松了?很多,他止住了?话头,目光落在了?前方:“菩提树到?了?。”
凝辛夷收回神思,也向前看去。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离火分辟出的这条路的尽头。
在风沙与妖气中看不真切的树影,却?竟然?如此高大。
所?谓双楠,是指有?两棵菩提树。
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两棵树靠得极近,树根都近似要融为一体,合成极其粗壮的一整片。两棵树的树荫更是已经连成一整片阴云,纵仰头相望,仍一眼望不到?尽头,遮天蔽日,仿佛要将这一隅苍穹都彻底遮掩,不让天光泄露分毫。
元勘忍不住感慨一声:“好大的树,桃泽郡都未必有?几棵树能与之媲美,更不必说这种合抱之姿。要长这么大,这两棵树至少也都是百岁高龄了?吧?”
他边说,边有?些好奇地向前,显然?想要用手摸一摸树身,看一眼树皮,以验证自己的猜想。
值此隆冬,自踏入雁门郡以来,众人的眼中已经皆是荒芜枯败,本也不会觉得这树上会有?绿意,可枯枝如何能浓密到?遮蔽天光?
凝辛夷一眼之后?,心底突而悚然?。
“元勘!不要碰!回来——!”她蓦地大喊,整个人已经在同一时间向前伸出手去。
但元勘的手却?已经先一步触碰到?了?树干。
这一个瞬间,所?有?人都确定自己听到?了?某种类似于心跳的声音。
天地之间似是有?什么苏醒,那心跳响彻云霄,却?又在下一刻变得杂乱,从?一声心跳,变成了?无数心跳的混杂,毫无节拍的一声又一声,让人喘不上气来。
元勘目露惊恐:“我的手收不回来了?!好像有?什么在拽我!”
满庭目光一凛,他距离元勘最?近,果真看到?元勘的手与树干接触的部分像是在被什么东西吞噬,而那种吞没的感觉,还在向上蔓延,好似下一刻就要将元勘的整条胳膊都咬进去!
他是医修,却?并?非只擅医术,只见满庭双指一并?,在面前一挥,已经贴了?一张燃了?灵火的黄符在树身。
下一刻,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将腰侧的长刀拔了?出来,堪堪擦着元勘的手指,顺着被吞没的方向直直插了?进去!
元勘被刀光吓了?一身冷汗:“满庭你这是要救我还是要削了?我的手指头!”
满庭沉稳道:“放心,死不了?。”
元勘哇哇乱叫:“这让我怎么放心!我的手啊啊啊——”
随着他的声音,满庭的刀尖轻轻一搅,那张黄符上的灵火蓦地暴涨起来!
幽蓝的灵火烧得浓烈,黄符不过刹那就被付之一炬,但这样一个刹那,已经足够大家看清。
——树身之上,像是被烧出了?一个窟窿。
窟窿之后?,有?一只眼睛闪烁一瞬。
而这一瞬,已经足够。
也是这一刻,凝辛夷才知道,满庭身后?背着的那把从?来都没有?用过的、几乎和他大半个人一样高的细长长刀是做什么用的。
谢晏兮并?指捏诀,满庭背后?的长刀应声而出,在这一瞬息之间,已然?没入了?被烧出的那个窟窿之中!
长刀嗡然?震动,下一刻,一只冷白的手握住了?刀柄,离火顺着刀刃倒灌而入,在树身的一声惨叫和元勘的一声怪叫之后?,面前的一切倏而变了?。
元勘猛地拔回了?手,向后?连退了?几步,他的四指上鲜血淋漓,幸而没有?伤到?骨头,却?已经足够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