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空的无数条牵灵之线在凝辛夷的话音落下时骤而收缩。
这?一刻,妖瘴的坍塌,红莲业火与离火的焚烧,这?世间的所有噼啪与喧嚣都像是暂时离凝辛夷而去,她?长发?飞舞,衣袂更?是被不?知从何而起的风翻卷而起,那?风丝毫不?缱绻,裹挟着无尽的肃杀和威严,惹得所有的魂灵都忍不?住地战栗俯首。
但那?风最终落下的时候,却是轻柔的。
魂灵聚集在凝辛夷身周,几乎要模糊她?的身姿和脸上的面具,在一个顿挫后,蓦地有无数白纸蝴蝶振翅。
那?些蝴蝶比洗心耳召唤出来的忘忧蝴蝶看起来要更?虚幻一些,每一只周身都像是带了一抹幽秘的灵火,于是那?些蝴蝶便也可以停落在魂魄之上,将那?些魂魄中的苦难灾厄都洗涤一空。
从燃着纯白的灵火,到变成斑斓的漆黑,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
很快,那?些蝴蝶重新振翅,它们落在凝辛夷的衣袖肩头,也有几只栖息在了她?的面具上,然后慢慢消融。
凝辛夷倏而合掌,起手印。
那?十二神鬼的虚影交叠错综,如?她?身后升腾而起的法相,让人不?敢直视。
而此?刻,所有这?些法相,都随她?的手印指引驱使,便如?凝辛夷才是那?个真正能够策神之人。
片刻,她?身后的那?些法相逐渐开始变淡,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只眼乃是竖目金瞳,似蛇目,只让人觉得冰冷诡谲,心头战栗,但那?只眼瞳的目光落在凝辛夷身上之时,那?种慑人心魄的冷厉之色竟然一扫而空,反而仿佛带了几分臣服之姿,任凭凝辛夷的手印驱使下,牵灵之线将那?无数的魂灵递送而来,直至没入那?只眼瞳之中。
很快,那?金瞳与眼白都变得迷蒙,有一层隐约的画卷浮现出来。
那?是宁静祥和的双楠村。
村民们日出而劳,日落而栖,雁门郡火辣的日光照射下来,将农人们的肌肤晒得黝黑发?红。
刑春花站在田头,将手在嘴边比成一个喇叭样子,显然在喊尕云哥回家吃饭,但不?等尕云哥来,刑泥巴却先第一个从田里?跳了出来,笑吟吟说了句什?么,惹得刑春花嗔怒地打了自己弟弟的胳膊一巴掌。
游家二娘倚靠在窗边,手上正在一针一针地钩织着婴儿用的小肚兜,她?的腹部高高隆起,显然已经有孕多时,她?钩一会儿,便要看一会儿远处,一手轻轻抚着腹部,脸上是再恬然不?过的温柔笑容。
……
那?些或熟悉,或只是一面之缘的面容一一如?走马灯般在眼瞳之中闪过,魂魄慢慢消融在那?只金瞳之中,直至那?只眼瞳慢慢合闭,重新隐没于无尽的虚空之中。
那?是以程祈年的命换来的、真正的一梦华胥。
他们将活在这?个梦境之中,直至寿终正寝。
凝辛夷编织的最后一个梦,是程祈年的。
蝴蝶落于她?的身上,所以她?在这?样的须臾顷刻之间,其实?已经看尽了百般人生,但她?唯独不?愿意看程祈年的。幸而程祈年的魂魄乃是全须全尾,那?么究竟想要一场什?么样的梦,总可以由他自己选择。
金瞳合拢之前?的刹那?,所有人却也还是窥见了程祈年的梦境一隅。
——那?是一个没有战乱,没有流民也没有妖祟的世界。百姓安居乐业,达观知命,国?泰民安,海晏河清,纵一人也敢独行于天?地之间,窥江山之壮阔,而他也可以放下所有担子,盘腿坐在山崖边,唇角含笑地听一整夜的落雪。
他本闲云野鹤,所喜所好?,不?过是摆弄些手中的木头玩意儿,然而山河倾圮,妖祟遍野,百姓有需,所以他从永嘉郡的乡下提起自己的木匣子,一步一步向前?走,一直走到神都的平妖监,再从平妖监踏出来,一脚一脚,走回人间。
而今,他也安息在了他心中所愿的太平盛世。
所有的一切都散尽,凝辛夷周身晦涩的气息慢慢敛去,她?静立许久,终于抬手,将脸上的十二龙吞傩面揭开来。
然后,她?的身形蓦地踉跄摇晃,竟是止不?住地吐出了一口血!
饶是借了谢晏兮的三清之气,又有程祈年相助,一次召唤十二神鬼,对她?来说,依然负担过重。
她?一口血后,只觉得胸腔似是被撕裂开来,残余不?多的三清之气都在倒涌,膝盖一软,整个人就要向前?倒下。
然而就在她?矮下身的这?一瞬,蓦地有凄厉至极的风声自她的头顶掠过!
几缕发丝被斩断,飘扬在风中。
若非她?的这?一倒,怕是绝难躲开这一击!
凝辛夷悚然一惊,萎靡不振的精神瞬间集中,然而精神是打起来了,但她?的四肢却因为脱力而变得软绵绵不?听使唤,如?沉了水的海绵般拖曳着她?坠地。
但她?到底强撑着让自己没有彻底倒下,扇面横斜过来,堪堪挡住了对方下来的一击!
只是她?的心很快就更?沉了下去。
因?为金石交错声不?仅从她?手中响起,不?远处,谢玄衣和谢晏兮手中的剑都已经出鞘,元勘发?出了吱哩哇啦的乱叫声,依稀是在说“你们是什?么人?!”、“何故来此?杀我们!”一类的话语。
一直以来的那?个担忧终于化作了现实?。
混迹在那?些妖化的村民中想要杀她?之人,果然在周遭伺机中!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能够在妖瘴之中来去自如?,经由红莲业火和离火的灼烧后依然能保命的,但显然,他们都是有备而来,这?一场分明应该是针对她?的杀局,却还是波及到了在场的其他人!
这?一刹那?,她?甚至来不?及去想,究竟是谁想要杀她?这?件事,眼前?已经蓦地一花。
那?是一柄她?已经绝对无法躲开了的剑!
面前?之人黑巾蒙面,周身三清之气震出嗡嗡的响,显然这?一剑也是用了全力,银色的剑尖甚至淬了一抹幽绿,毫无疑问,乃见之封喉的剧毒!
生死存亡之际,她?的脑中却蓦然在想,若是她?体?内真的没有妖尊封印,也是一件好?事,免得她?死了以后,谢晏兮他们还要面对一次被释放出来的妖尊,此?时大家都是强弩之末,遇见妖尊,恐怕凶多吉少。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一道身影已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道身影手中掌剑,但人却比剑更?快,先一步将凝辛夷护在了身前?!
淬毒银剑却悄然变招,晃开了谢晏兮的反手剑,与他的剑身擦过一道刺耳的金鸣之声,然后没入了他的肌肤之中。
鲜血崩裂。
谢晏兮死死抱着怀中的凝辛夷,却也被这?样力道的一剑击得身形一颤,旋即吐出一口血来。
“阿渊!”凝辛夷惊呼出声。
凝辛夷的衣襟都被他的血染湿,但她?却反手接住了谢晏兮向她?倒下来的身躯,顺势接住了他手中的剑!
许是此?前?她?曾执掌过他的剑阵,所以此?刻曳影入手,竟然并不?觉得陌生,她?体?内的三清之气消耗一空,可她?给了谢晏兮的三千婆娑铃里?,却存着一铃铛的气!
那?杀手眼中有了明显的惊愕之色,显然在他所有的情报里?,都未有凝辛夷竟然会剑的这?一条。
凝辛夷的手指擦过三千婆娑铃,婆娑密纹从两人的腕间同时浮凸,顺着凝辛夷的起剑,向着前?方的杀手而去!
“嗡”。
婆娑密纹与剑身相撞出无数铮然,扰得人头晕目眩,那?杀手却竟然就此?弃了手中被曳影和婆娑密纹撞得歪斜缺口的剑,竟是就这?样顺势后撤两步,再起身时,已从腰间取了一柄软剑,手腕一翻,剑尖再度向着谢晏兮和凝辛夷而来!
“师兄——!”
元勘和满庭的怒喊声从不?远处传来,但这?一刻,那?道声音却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谢晏兮的身躯压在凝辛夷身上,他的头搭在她?的肩头,血流淌在她?的衣襟,凝辛夷听到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轻微却足够坚定。
“阿橘,快走。”
她?是可以走,只要此?刻将他向前?一推,他便是完美的人肉护盾,而她?只要以鬼咒术匿踪,只需片刻,就可以逃离开来。
但凝辛夷却一动不?动,将他反抱住的那?只手落在他的剑伤周围,已经飞快地封了他几处大穴止血,声音里?隐约带了一丝偏执:“我不?走。”
就像那?一年在三清观中,善渊抖去剑尖上落的梨花,面具遮去了他的所有神色,只能露出一双瞳色浅淡的眼。那?双眼不?辨喜怒地看着坐在一边,捧腮看他起剑的少女,声音也是泠泠:“走。”
说是走,那?时的凝辛夷觉得,这?字或许在他口中,应该被翻译成“滚”。
但她?当时就笑了起来,说:“我不?走。”
两道声音像是在此?刻重叠,谢晏兮唇边浮现了一个短暂的微笑,总不?可能真的看着凝辛夷就这?样拖着他的病躯螳臂当车。他虽然重伤至此?,三清之气也已经消耗一空,就连离火都烧得七七八八。
但他还有这?一身血可以再燃一次。
只是不?等他的满身的血重新沸腾,却已经先有别的东西如?同煮沸的粥冒起的咕噜泡泡般,翻涌而出。
那?柄软剑竟是就这?样停滞在了半空,不?得再寸进?分毫!
杀手一时之间竟然觉得自己的软剑仿佛陷入了一滩泥沼,入不?得,也抽身不?能,他的眼瞳剧烈收缩一瞬,沙哑喝问道:“何人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