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数年,三清观还是凝辛夷记忆中的模样,仿佛这世间沧海桑田,这里却永远都?不会变。
凝辛夷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有一青衣道?服的小童已经从一侧迎了上来,向着凝辛夷的方向行了一礼:“师父已经等您很久了。”
回到?三清观,元勘就和回了家一样,当即抬手将那小道?童的肩膀一搂:“既然算到?我们要来,可有准备吃食?可有肉?”
边说?,边回头冲大家一挥手:“还愣着干什么,快来呀。”
小道?童含笑从他?的臂弯下轻巧钻了出去:“这位师兄还挺见谅,我家师父只请了凝姑娘一人。”
元勘的脸迅速垮了下去,然后道?:“不会连我师兄也不见吧?真就只一个人?”
小道?童不语默认。
凝辛夷看了一眼谢晏兮,轻轻摇了摇头:“既然道?君只愿意见我,我便一个人去。不会有什么危险的,若是道?君对我有加害之心,又何须等到?现在。”
那小道?童道?:“我家师父说?,若凝姑娘心存疑窦,便将此物交由您,您看了便知。”
他?边说?,边双手捧上了一物。
凝辛夷的眼瞳骤缩。
那一物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小道?童双手的掌心里,不偏不倚,放着一片菩提树的绿叶。
许久,凝辛夷抬手,将那片菩提叶拿了起来,在指尖摩挲片刻,忽而?笑了一声。
“阿渊,你?方才问我,命这一字,真的能由自己来定吗?”她抬步,跟在小道?童身后,与谢晏兮擦肩而?过:“我不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总要去看看,如果不能,迎接我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
谢玄衣下意识也跟着她抬步,却被谢晏兮一把按住了手腕。
等到?凝辛夷的身形消失在目光中,谢晏兮这才松开他?。
谢玄衣蓦地?侧脸看向谢晏兮:“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善渊,这与我们一开始说?好的,可不一样!”
“不一样,是因为她是凝辛夷而?非凝玉娆,还是因为我承诺你?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办到??”谢晏兮的目光依然遥遥落在凝辛夷的身形消失的巷角。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飞快将马车牵走,顺便将周围悄悄递来探究目光的小弟子?们都?驱散开来。
于是偌大的三清观前院,就只剩下了对峙的两人。
谢玄衣眯了眯眼:“你?说?呢?”
“谢玄衣,其实有的时候,知晓真相,还不如糊里糊涂耿耿于怀地?怀恨一生?。”谢晏兮收回目光,叹了口?气道?:“清醒地?知道?真相,反而?容易万劫不复。”
谢玄衣的手在剑柄上摩挲,有些?惊疑不定地?沉沉看向谢晏兮:“善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家暗卫乃是谢家立身之本,并非无能之辈。然而?如此寻访多日?,手握多条线索,所有的线索却又在逼近神都?的时候都?断了。”谢晏兮看着谢玄衣:“阿满,你?觉得,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只手遮天神乎其神到?这个地?步吗?”
谢玄衣抿了抿唇,道?:“我也并非没有猜测。这世上能做到?这般地?步的人的确不多。譬如玄天塔上那位擅占,凝家位列百官之首,更不必说?那位九五之尊,也或者还有其他?位高权重?之人也未可知。毕竟能让我谢家一夜之间便彻底销声匿迹之人,来历绝不会那么简单。”
“确实不简单。”谢晏兮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或许,还有别的可能呢?”
谢玄衣一凛:“什么可能?”
“比如,那人非常了解谢家暗卫,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所以才能避开所有谢家暗卫的探查。”谢晏兮道?。
谢玄衣还想要再?问什么,谢晏兮却已经越过他?,径直向着三清观里走去,边走,他?边从袖中掏出了一张大傩半面,随意地?扣在了脸上,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那一个瞬间,谢玄衣恍然只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谢家灭门之前,他?在三清观中学艺之时,善渊师兄也总是这样衣袖带风地?来,玄衣玉冠,剑气清戾,看不清面容,周身却总带着点妖祟的血气。再?后来,他?从长?水深牢中走出来,一路寻至三清观,与他?相见时,他?也是这般带着面具,负手而?立。
那日?的风很大,他?语速急切地?恳请他?助自己一臂之力,说?到?最悲恸之时,他?抬手撩袍,膝盖就要与地?面重?重?相撞。
善渊依然站在那里,久久望着不知何处,三清之气却如微风般将他托起:“阿满,你?我乃是师兄弟,便是有求于我,也不必跪我。更何况,就算谢家没了,你也是扶风谢氏最后的血脉。无论你在长水深牢里经历过什么,就算骨头都?碎了,你?也要一块一块拼回去,记得自己身上究竟流着什么血。”
他?怔忡了很久,然后苦笑一声:“师兄,你?这样说?,倒是真的像是我那素来古板又不苟言笑的大哥。可惜我嫌他?总是板着一张脸,装腔作?势,竟是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你?大哥一定庆幸你没有去见他。”善渊道?:“他?那人看似闲云野鹤,其实对家人最是看重?。你?在三清观里闯的祸,有不少都是他在背后偷偷为你摆平的,面上见你?的时候,却要装出一副与你?不熟的样子?,甚至还会尽可能地避开你?,因为知道?你?对他?不喜。”
谢玄衣沉默了很久,他?从长水深牢的擂台上走下来时,所有昔日?属于扶风谢家小公子?的骄傲与自尊都早已被碾碎了一遍又一遍,他?以为自己的心中除却仇恨,已经不剩下任何柔软。
可此刻,听到?善渊这样的话语,他?却还是忍不住哽咽出声。
“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却听善渊继续道?:“要说?起来,我与谢家的确也有一些?渊源。更不必说?,与你?大哥虽然往来极少,却也算旧识。不必谢我,我不是那么高尚的人,你?我各取所需罢了。只是有朝一日?,倘若我身份败露,意欲出局,你?也不可拦我。”
那日?,他?自无不可地?答应下来后,却又鬼使神差般问了一句:“可倘若直到?最后,师兄都?没有败露呢?”
善渊没有说?话。
直到?他?要走的时候,前方带着面具的人,才将那张一直遮掩住了真实面容的大傩面具取了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散漫开口?。
“那便从此就叫谢晏兮这个名字,也未尝不可。”
……
谢玄衣看着这个在他?的恳求下,捡起了他?大哥名讳的人,此时此刻,他?竟然自己也有些?恍惚,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善渊师兄,还是从此以后,他?便是谢晏兮。
但?很快,他?向前的脚步就顿住了。
“少主。”一袭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身边:“神都?那边的调查,终于有结果了。”
“说?。”
“少主给?我们的名单上,死者有三人。谢郑总管与姜宁那边,少主都?亲自走过了,我们便潜于神都?,追着梅冠玉之死的线索继续向前查探,中途曾多次断了线索,也曾被误导,以为不过是又一桩妖祟作?乱,梅冠玉乃是被波及。”黑影自然便是谢家暗卫:“幸而?另一波被调去查谢郑总管账目上款项流向的弟兄们中,有人识得平妖监中的监司,悄悄调了宗卷出来,我们才发现端倪。只是……”
说?到?这里,那暗卫的声音却竟然莫名有些?发颤。
谢玄衣心底微沉,他?的脑中突如其来地?闪过了善渊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只是什么?”
那暗卫深吸了一口?气,才一字一句道?:“少主,我等在神都?,发现了老家主的身影。”
刹那间,谢玄衣只觉得每个字自己都?听懂了,可是组合在一起,他?却竟然好像什么都?没有懂。
“你?说?什么?”他?缓缓转向暗卫,一把提住了对方的领口?:“谁?!”
“一路对我们暗卫的行事手段极为熟悉,将我等调查的线索数次不动声色地?掐灭,让我等无法再?向前继续查询,甚至密布了无数障眼法,引得我们查去了别的方向的人,不是别人。”暗卫艰涩道?:“正是……您的父亲。”
天晴万里,远山雪霁,谢玄衣却只觉得晴空如有霹雳,雷声滚滚,打落在他?的心头,让他?的思绪流转,都?变得凝涩了起来。
他?的父亲……没有死?
*
凝辛夷跟在小道?童身后,一路走过三清观中的无数屋檐之下。
冬日?的空气清新却冷冽,灌入口?鼻时,让人的思绪也变得清明辽远。
她也曾无数次走过这段路,只是从未有过哪一次,像是此刻这般光明正大,不用翻墙避人,也不必专挑月黑风高之时。她边走,边有过去的许多回忆如海浪般扑面而?来,再?去细思,那些?记忆之中,竟然桩桩件件,都?与善渊有关。
不是去找他?,就是在去找他?的路上,亦或是找完他?后,悄悄回东序书院。
寒来暑往,这条路她闭着眼都?知道?哪个拐角最容易遮掩身影,也知道?哪一处屋檐上的瓦片有些?松动,若是落脚不甚,便会发出一声脆响。
她有些?出神地?想,也不知那片瓦片如今是否已经换了新,善渊师兄旧日?所居的院落之下挂着的金铃铛又是否已经褪色,风吹的时候,还会有清脆的铃音吗。
如此一路走过,直至没入三清后山,在登山路时,凝辛夷才问:“这位小师弟,菩虚子?道?君可是一早就知道?我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