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羡泽进入了某处废弃神庙的地下。
其实通往龙骨的入口,是一处不过直径半米多的深井,往下是近百米的空腔石洞, 钟乳石如獠牙般交错, 如果不是化作龙身往下飞,一般凡人也不太可能抵达龙骨身侧。
她在底下的龙骨身边待了许久,她手掌抚过已经开裂的骨节, 等她脸上带着一点湿痕飞出来的时候, 为她开启入口的弓筵月, 正坐在神庙快崩塌台阶上看着远方。
草甸之上, 血流成河, 是某个部族似乎正趁着伽萨教内部混乱之时,袭击了他们的迁居队伍, 把驮兽背上摇摇晃晃的行囊金银拽下来, 将男人女人扒去衣衫杀死, 弓筵月看到这一幕的时候, 已成定局。
而这么庞大的迁居队伍的几个护卫,竟然看到其他部族之后落荒而逃……
他只是静静的抱膝看着。
这样的场景, 肯定不止在此处发生。
羡泽已经见怪不怪,走到他身边, 道:“走, 去下一座神庙,你要是累了我们也可以歇一会儿。”
弓筵月似乎在她去找龙骨的时候,思索了许多。
他此刻深深弯下腰来,两手趴伏在神庙的石阶上,向她行礼,轻声道:“尊上, 如若我愿意用一身灵力,来为您修复伤口,您愿不愿意再满足我一个小小的愿望。”
另一边的聚居地。
在真龙现身掠走圣女之后,伽萨教彻底大乱了,绝大部分人都陷入了斗争之中。戈左也带领大批年少的哈吉发起了游击,但伽萨教掌权的守旧派势力比他们更强大。
而且伽萨教在西狄各部族中势力比较弱,许多信仰不同甚至干脆抛弃信仰的部族,都在这个混乱的时间点,也向他们虎视眈眈——
就在圣女被掳走的六七日后,戈左号令百兽与自己的同龄亲信,杀入距离神庙不远的万兽祭坛。
一行人血腥的身影,被烛油映照在群龙时代的壁画上,他们穿梭在祭坛外部的石柱回廊下,夜空深邃无月,天地间黑暗得像上神闭上了眼睛。
金龙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神庙上方的夜空中,如一道金色的闪电般,在灰云中穿梭!
戈左等一行人都愣住了,转过头去看向那道金光。
随着龙吟咆哮,它盘卷身姿,落在神庙的之上,龙尾漫不经心的拍打着神庙的方尖斜顶。
金龙在几日前的现身,让神庙的石阶上已经摆满了祈祷的雕像,燃烧的灯烛还有百姓们自认为金龙会喜欢的各种金器珠玉,而它的龙尾将不少祭品都打落在地,甚至有火顺着泼洒的烛油而剧烈燃烧。
金龙像是昂首很有兴味地笑了。
可她身姿只是短短出现了一瞬间,刚刚让众多百姓信众看清,便飘然而去,隐匿在云层中不见了。
只剩下“圣女”身着祭袍,出现在了神庙厅室前。
他没有佩戴面纱,缓步走下台阶——
弓筵月说自己会想出办法能与她躯体相融的丝线,尽力修复金龙的伤势。
与此同时,他想要一次高高跃起的机会,他渴望一次金龙现身为他神性身份的背书。
“想要用我的身份实现你的野心,”羡泽没想到他勾引的功夫都不做完,就直接提出了请求,她冷笑道:“那你要给我什么?”
弓筵月垂首跪在她面前:
“给尊上无数场复仇,用九洲十八川修仙者的血与灵,为您抚平每一道伤疤。”
“见到您我就猜到了东海发生的事,您孤零零一个,哪怕怒火倾覆所有的宗门,也只会招惹无尽的祸患,您需要自己的信徒,需要自己的子民。”
“如若我能掌握伽萨教,我们必将出征,将当年参与其中的宗门屠戮殆尽,将有您雕像的神庙伫立在九洲十八川的江边湖畔。”
羡泽的金色瞳孔终于亮起饶有兴趣的光:“就凭你一个圣女?”
弓筵月垂首:“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羡泽咧嘴笑起来:“与我绑在一起,既是沾光,也是同尘。他们对我捕猎之心不死,迟早会再扑上来,你挡得住吗?与我有关的厄运,你承受的起吗?”
弓筵月仰起脸:“我当然要承受,如果圣女能够离开神庙,我十多年前就应该一同去东海。若有一日尊上不在世间,我自然应该一同投海而死。”
话说得好听。
羡泽却对他的誓言并不放在心上,分辨真假对她来说是个难题,所以她一概当人类的誓言都当做假的。
她垂眸俯看着他:“你想没想过,当我觉得你不配用我的名,便会咬断你的喉咙,站在你打下的疆土上,再扶持一位听话的圣主。”
弓筵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伽萨教千年以来的信仰是真龙,而不是任何一位圣主或圣女,她想要颠覆一切,易如反掌。
可他深知,这是自己强大的唯一办法。
弓筵月做过太久的羸弱花瓶,他知道被动的滋味。
而且,这也是长久接近真龙的唯一办法。
作为拥有美貌的“圣女”,他无法得到她的青眼与留恋。想来也是,以她与神鸟作伴、与万物有灵,什么样的美丽她没有见过呢?
唯有成为她在人间的左膀右臂,他才能被她倚重,才能留在她眼中……
……
羡泽一开始只是用那一瞬的显露身姿,为他赋予了神性。
但对于混乱了这么多年的伽萨教内部而言,一个连性别都不合规的圣女,一个没有家族势力的个体,想要获得权力,可不是真龙的一瞥就足够的。
弓筵月这些年在教会中的势力,虽然单薄,也是一柄已经插入贝壳中的撬刀,他在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背后,是令人发指的凶狠手段。
她化作人形走在血染的草原上时,目睹了部族战场的落幕,满地的尸体与竖立的兵器中,草叶正因为双方对战沉淀的灵力而悄悄生长。伽萨教正在壮大势力收拢俘虏,只不过那些俘虏要自己剃掉头发,割掉自己身上异教的纹身,发誓终生信仰真龙。如有不愿意的,便送给翼虎们做了零食。
她在深夜游荡过伽萨教部落上空时,也见到戈左与少年们从神庙离开,捆着一扎新鲜的旧教徒头颅,他们正趁着四下无人,将这些脑袋用木桩扎在巴扎市集的广场上,将绘有金龙的布条钉在他们额头上。
教派中的守旧势力,似乎误以为弓筵月因为讨好了她才拥有了权力,于是开始大肆抓捕年轻貌美的年轻男子,将他们送往各个神庙,甚至在草原中假设露天祭台,扒光他们、火烧他们,妄图用这些人的惨叫,来吸引她的注意力,让真龙再来一回“英雄救美”,妄图来顶替掉弓筵月在她身边的存在。
羡泽饶有兴趣的躺在云中看着闹剧,直到弓筵月带着人马前来,把围观祭台的数位神仆用他制作的蛇斑索缠住,将他们一并拖入火堆中,听着他们发出与可怜的祭品一同的尖叫。
羡泽惊奇于凡人之间彼此屠戮的手段之高超,也惊叹于这位在神庙中仿若心怀大爱的“圣女”,如此精于凡间的斗争。
她有时候会漫步在帐篷之下,近距离的好奇观察这些人们的恸哭与笑容,西狄人更有未曾被驯化的快乐和残忍,他们割了头颅回来洗净手,依旧会唱着歌哄着自己的孩子入眠。
她也不止一次在神庙中,见到了跪在熏灯下,虔诚的跪在地上祈祷的弓筵月。
他似乎已经知晓了她的脚步声与气息,好几次她甚至还在壁画后的暗室中,他便已经开口道:“尊上,衣裙又划破了吗?”
羡泽笑了笑,坐在石台上晃着脚看双手合十的他。
弓筵月不再佩戴那些如装扮游神般的首饰,他换回男子衣着,但仍有雌雄莫辩的意味,目光也愈发明亮。
羡泽道:“权力养人,你比之前更漂亮了。”
他目光楚楚,坐到祭台脚下,将脑袋靠在她膝盖处:“尊上,我想你了。”
她轻笑起来,任他将面颊压在她膝头:“想我?想我以金龙化身,再帮你叫两声?”
弓筵月说不出话来。
他打心眼里想念那几天,想她抓着他在云中飞舞时的纠缠,想遥远又挂满闪亮物件的营帐,想热气腾腾的炖肉与冰凉夜晚的缠绕。
他想赤着脚踩在草甸上,朝她奔过去;他想蜿蜒在冰凉的湖水中,趴在水边石头上仰头看她。
可随着他说出那句请求,仿佛就将那份可能性给扼杀掉了,他从她捕获的新鲜猎物,变作了臣子与奴仆。
他很后悔,自己应该多与她相处些时日,再动用许多勾引的手段。
真奇妙,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勾引并未成功,但当她目光因此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仍然有种欢愉和满足。
可当时他知道内乱争斗很快就会尘埃落定,不快点加入战局就会彻底无法立足,实在是由不得他继续为真龙编织温柔了。
此时此刻,弓筵月也只能这么靠着她,手指摸了摸她的小腿。
她觉得痒,笑着缩了一下,丝毫不知道他的心也跟着一缩。
他虽然是圣主,但仍然在这石墙的环绕之下,如何不能说,这权力依然是将他笼罩住的头纱?
“差点忘了大事。尊上,我找到了能帮您缝合伤口的办法。”
他从腰间小包中取出丝线,还有一枚精细打磨过细针,羡泽一眼便能看出透明丝线中灵力流动,与众不同:“这是……”
弓筵月弯唇一笑:“这是用蜕皮与蛇筋炼化所制的丝线。听闻蛇与蛟,是和龙有一丝亲近的血脉,筋骨皮肉皆能为龙所用,若是尊上信任我,我们便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