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与黎明交界的时刻,万籁俱寂。
汤池内白雾游动氤氲,像锦鲤的尾鳍。
秦咿眼眶微红,久久无言。明明是温暖的环境,她却指尖冰冷,湿透的长发黏着皮肤,叫她小幅度地发抖。
梁柯也握着秦咿的手,指腹贴在她手腕内侧轻轻摩擦了下。
“会怕吗?”他问?。
一口气讲了太多不好的事,字里行间充斥着伤病和破碎,他很担心她会怕。
秦咿忍着情绪,用力摇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眼睛朝他看过去?,手也抬起来?,去?摸他耳后那?道浅蓝的刺青。
刺青还是完整的,很漂亮,没有?坏,但是,他的听力曾惨烈的坏掉过。
想到这一点,秦咿脸上血色全无。
她指尖发着颤,先是在梁柯也的耳廓上贴了下,再?滑到他耳根那?儿,反复几次。动作细腻而温柔,浓烈的情感无声蔓延。
梁柯也似乎感受到秦咿的情绪,轻笑了下,他手臂滑到她腰侧,搂着她,安慰说:“别担心,已经?都好了。”
受伤害的是他,反过来?安慰人的也是他。
秦咿忽然就懂了,为什么越懂事的小孩越容易被苛待。
温泉水流不断荡漾,响声幽微,秦咿的裙摆吸饱了水,有?些沉,她的心跳也是,仿佛要往不透光的地方坠下去?,再?难上浮。
梁柯也讲过的那?些事,说过的话,桩桩件件,在秦咿脑袋里反复回放。然后,她哀伤地发现,就算是最困难的时候,捉襟见?肘,梁柯也宁可贱卖写好的曲子,也没有?动过叶塘那?套市价千万的房产。
他固执地将那?套房子留给她,将里面的一百份礼物留给她。
他希望她幸福,希望她勇敢,尽管他自?己?伤痕累累,过得并?不快乐。
可能是夜色太深,水汽浓重,秦咿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喉咙里满满的都是苦味。她手指抓紧梁柯也的衣服,用力到指骨关节都在泛白。
见?状,梁柯也将她抱紧,一遍一遍,温柔地安抚着,“没关系,都过去?了。”
听到这句话,秦咿哽咽着哭出一声。
都过去?——
凭什么都过去?啊!
他承受的伤害和亏欠,都没有?获得很好的补偿,凭什么说过去?就过去?。
凭什么对他那?么不公平。
她哭得厉害,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地掉,好像比汤池内的温泉水还要灼热几分,隔着衣服烫疼了梁柯也的皮肤。
梁柯也单手扣着秦咿的后脑,更加用力地将她箍在怀里,声音有?些涩:“别哭,宝宝,我不想看见?你哭。”
秦咿攀着他的背,下巴抵在他肩膀那?儿,嗅着他身上的气息,脑袋里模模糊糊地冒出个念头?。
梁柯也,你为什么不恨我呢——
他本?该是高高在上的,活在鲜花着锦处,不沾烟火,永远自?由而冷漠。
结果,一场短暂的恋爱,让他受了那?么多伤,有?了那?么多委屈,甚至一度被打碎。
是啊,他被打碎过。
秦咿眼睛眨了下,忽然意识到,就在梁柯也被打碎的那?个时候,他依然没有?放弃牵挂她,也没有?停止保护她。
她始终在他心里。
想哭的感觉更重,心口酸得不行,秦咿用力咬唇。
梁柯也摸了摸她的脸颊,目光里恍惚有?着无穷无尽的温柔,像碎光斑斓的海面。
秦咿眼睛里全是泪,同他对视着,小声说:“梁柯也,你为什么不恨我呢?”
梁柯也微微蹙眉,好像在认真?思考,过了会儿,他又轻笑起来?,淡淡的,“怎么会恨你呢,是你救了我。”
他先是收到秦咿托刘律师转达给他的那?句话,一段时间后,梁柯也无意间打开旧邮箱,又看到捷琨发来?的邮件。
秦咿埋头?苦练架子鼓的那?段时间,捷琨拍了好多视频,一段一段,像云储存一样不断往梁柯也的邮箱里发送。等梁柯也发现时,这类邮件已经?累积了三四十封。
当时,梁柯也的听力尚未恢复,日常生活还需要佩戴助听设备。那?一晚,他却摘了助听器,固执地用自?己?的耳朵听完了视频中?的所有?声音。
一帧一帧画面,一段一段音轨,清晰地记录下秦咿的成长,也记录着她的变化。
做了隔音处理的练习室中?,秦咿穿一件黑色背心,带着银灰色的监听耳机。长发半扎半放,露出耳边复古款的圈形耳环,零落的微光衬出她雪白的肤色,踩着踏板的小腿骨肉匀称。
每一处细节都漂亮,然而,她还能更漂亮。
前奏响起,短暂的缓冲过后,秦咿双手猛然砸落。吊镲被击响,然后是军鼓和嗵鼓,随着踩镲的节奏,她身体?小幅度摇摆,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乱。单跳双跳复合跳灵活交替,操作熟练,叫人目眩神迷
画面外传来?几声口哨,有?人在鼓掌,这应该是一次不公开的表演式练习,同班的学生也是观众,围坐在一边。
曲子逐步推进、加快,梁柯也看见?秦咿习惯性地低头?、咬唇,微微蹙眉。也看见?她在某一瞬抬眸,眸子黑白分明,眼神倔强而坚毅,像山脉,透过有?些晃动的手机镜头?,直直刺入梁柯也的视线,也刺向他的内心。
隔着薄薄的笔记本?屏幕,不同时间里的两个人,好像完成了一次视线交触。
梁柯也脑中?嗡鸣一片,指尖无意识地蜷缩。
曲子全长不过五分钟,秦咿一气呵成,热汗淋漓,她榨出体?内最后一丝力气,完成一个炫技似的结尾。
戛然而止的一刻,秦咿丢开鼓槌,抬手抹掉下巴上的汗珠,动作随性,眼神明亮,透出一丝不羁的味道。
非常漂亮。
周围掌声四起。
梁柯也却恍惚了下。
秦咿的眼神和动作——
她的样子,似乎——
捷琨举着手机凑到秦咿身边,笑嘻嘻地跟她搭话,夸她漂亮聪明有?天赋。
秦咿宁拧开纯净水的盖子,看了眼捷琨的手机镜头?,有?些凶地说:“又在拍我!你烦不烦?”
“我就是留个纪念,”捷琨的声音从屏幕外传来?,“不会乱发的,你放心。”讲完这句,他话音一转,“妹妹,我多嘴说句话,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秦咿眨了下眼睛,看过来?,姿势改变,让她和梁柯也成了面对面的状态。
隔着屏幕,梁柯也呼吸微重,他调高电子设备的声音,与此同时,听见?捷琨有?些吞吐地说:“我觉得,你打鼓的样子有?点像,就是像一个人……”
秦咿笑了下,她对着捷琨笑,也是在对梁柯也笑,很自?然地说:“像谁?梁柯也吗?”
捷琨“啊”了声,梁柯也心口一空。
秦咿从练习室出来?,休息区有?几张小茶桌,她打开桌边的窗户,撑着下巴朝窗外看,轻声说:“‘想一个人’和‘像一个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轻飘飘的一句话,羽毛一般擦过梁柯也的耳廓。他喉结滚了下,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去?听,生怕自?己?残缺的听力会错过什么。
梁柯也有?种感觉,接下来?,秦咿说出的话,一定是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视频里,捷琨琢磨了下,问?:“既然没区别,那?就代?表‘像他’也是‘想他’——秦咿,你在想他吗?”
阳光下,秦咿侧脸白得透明,凉风吹着她弯软的发梢,整个人美好而宁静。
那?会儿,就算梁柯也听力残缺,他依然清晰地听见?。
她温柔的声音,饱含眷恋地说——
“想他啊,每天都在想。”
秦咿似乎回忆起什么,情绪发生一些变化。她不顾捷琨的手机镜头?还开着,也不顾身边有?其他人在,眼睛看着窗外的风景,就那?么说下去?。
直白又坦荡——
“我没想到我会这么想他,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喜欢他。”
进度条在这时运行到尾端,一段视频结束了。
梁柯也没有?马上点开下一段,而是将笔记本?的屏幕下压合拢,然后起身走进卫生间,用冷水反复冲脸,直到手指关节和手背的皮肤都冻得发白泛青。
他关掉水龙头?,抬眸看向镜子,里面有?个面目憔悴的年轻男人。助听器在他皮肤上留下浅浅的压痕,叫他看上去?愈发病弱、阴鸷、了无生机。
如果秦咿知道她爱的人变成了这幅模样,会不会很失望?
她那?么爱他,思念他,怎么可以让她失望。
有?人在等他回去?,他决不能腐烂在异国他乡。
如同经?历了一场噩梦连连的很不安稳的午睡,梁柯也终于醒来?,睁开双眼。
世界依然灰暗,但他的手心不再?空旷,似乎抓住了什么,牢牢紧握。
雨下了整整一夜,快天亮时起了雾,影影绰绰。
梁柯也洗了澡,收拾整齐,喝掉一杯热咖啡后,他重新?打开电脑,给心理医生发送预约看诊的邮件。
从那?一天起,梁柯也开始规律服药、运动、保持必要的社交,着手联系合适的学校,计划着重回校园。
断掉一切经?济支持后,梁慕织再?没找过梁柯也的麻烦,一个耳聋又颓丧的废人,她已经?提不起任何兴趣。
之后的某一天,例行阅读新?闻时,梁柯也看到有?记者曝光了梁慕织的近照。
梁慕织出现在吉隆坡国际机场,三个助理簇拥在她周围,一个推行李车,一个拎包,还有?一个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一行人脚步匆匆。
小女孩长得粉装玉琢,即便被媒体?涂了马赛克,通过轮廓依然能窥见?美貌和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