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8章(1 / 1)晏闲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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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乌衣巷, 胤奚先下车,撑开伞挡在厢辕相接之处。

谢澜安与他一道进府,迎面便见崔膺领着两个学生从内院出来, 岑山在后劝阻不住, 竟是要走的架势。

谢澜安问:“先生何往?”

身材高大的韩火寓为老师打着伞, “谢娘子, 莫以为我们不知你在外做了何事。庾氏为调查一件案子, 在城中大肆搜捕疑犯, 以致人心惶惶——你帮庾氏为虎作伥,我老师的清名不能为你所污。”

谢澜安不以为忤,淡淡含笑。

胤奚听见他提及庾氏命案,目光低了一低,继而上前一步,看向崔膺,代女郎开口:

“记得先生入府之日曾言,此行只为北伐,其余一概不问。这些时日在议厅中, 胤奚聆先生高论,受益匪浅。如今大司马在阵前杀敌, 后方千里运粮, 越在此时越不能出差子, 先生一世高名, 难道会反缚于名声, 为清名而不顾苍生?胤奚愚鲁,未知其义。”

韩火寓不满:“你还敢胁邀老师?”

胤奚目光平静,谦逊而不退让:“先生自己心之所向,他物何能动摇。”

崔膺心中有所触动, 抬目看向胤奚,短短几日未见,这个小郎子有些蕴藉内秀的意思了。

谢澜安欣慰地莞动丹唇,有个代她说话的人,省些口舌的感觉原来不坏。她道:

“崔先生未必铁了心想走,是想以此激我,让我将心中对策对先生和盘托出?含灵还是那句话,北伐以外的事先生管不了,含灵也不会说。先生真若质疑我,何不留下来,印证自己的看法呢?”

两柄伞相对而持,崔膺隔着细密的雨帘看向她,终于开口:“你之前执意要我预测北伐军攻城拔寨的行军速度,便是为了预防京中出现变故……粮草失济……”

可庾氏女之死是之后才发生的事,她又岂能未卜先知?

崔膺自诩心智渊沉,却忽然有些看不透这个年轻的女郎了。

谢澜安转眸打了个哈哈:“噫,先生有弟子服劳撑伞,弟子却在雨中淋湿,让人看了于心不忍啊。”

她看着相比韩火寓更显沉默无奇的楚堂,“先生执意要走,我留不住,但为何不问问学生想不想走?”

韩火寓诧异地看向他这个同门师弟,“楚堂,难道你想留下?”

楚堂在议事厅中不比旁人活跃,常常是沉默地做着崔膺吩咐下来的事,从不冒尖出头。他此时听问,静了瞬息,转身向崔膺一揖礼。

“山中虽好,学生空学了满腹经世济民之学,却寻不到可以播撒耕耘的土壤。老师,是,学生想留下。”

谢澜安之前一直暗中留意着议事厅诸人的心性学识,有人如木秀于林,珠生崖壁,令人视之心喜,愿意纳于匣中。有人如鹤藏九渊,声色不动,却未必不是静水流深,待时而动。

她没有让楚堂为难太久,顺势对崔膺笑说:“崔先生莫嫌我脸皮厚,我正想问您借楚郎君一用。”

楚堂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位谢娘子。

如今的士林馆已隐隐成为在太学之外,又一谈政演武之地。谢澜安想把楚堂放过去,凭他“中原楷模关门弟子”的身份,所发的议论才真正是登高而招,顺风而呼,令金陵士人无法忽视。

胤奚抬起漆黑的眸看了楚堂一眼。

崔膺略忖片刻,轻轻点头。

他不是迂腐师长,既然少年心志高于山,他不拦着他们往自己曾经趟过的泥泞里再走一遍。

——如若这些年轻人有幸走得够远,最终看到尽头处,那无力挽天倾的绝望的话。

他一生都在坚持北伐中原,但每次酒醉后,又都扪心自问,若野心膨胀的褚啸崖当真胜战凯旋,对大玄来说就是好事吗?

金陵政出多门,少主后宫虚置,东宫无储。庾氏与世家的争斗愈演愈烈,寒庶在压榨中挣扎求生……这样的世道,真能在他有生之年变好吗?

他曾以为找到了治世的良方,那是以他崔膺的心血作药引酿出的方策啊,他奔走于朱门凤阙,求那些有权施行新政的上位者看一眼……

可这些人都是瞎的啊!

没有人愿意从穷奢极欲,醉歌狂舞中移开眼目,听一听他这个犯酸的书生说的话。久而久之,连崔膺自己,也渐渐看不清来路了。

先生眼中闪过历尽沧桑的疲色,他心气灰迷,却也不给后生泼冷水,道:“雨大了,可否往如濡馆送几碗姜碗?”

山伯转愁为喜,连忙应声说有,谢澜安亲自送崔膺回院。

进了如濡馆,崔膺忽道:“我身边缺了个人,便也同娘子要一个人吧。”

他伸手往胤奚身上一指。

“此子合我眼缘,跟着我,不记名,我教他些东西。”

胤奚手腕惊吓似地一晃,一串雨珠沿着伞骨甩落下来。

他连忙看向女郎。

还未开口,谢澜安已道:“他现在跟着我。”

简单的几个字,瞬间将胤奚提起的心按回原位。

他矜持地擎起瓷白的下巴尖。

“谢娘子还真是对人雁过拔毛,对己一毛不拔啊。”芮秀峰从侧院笑呵呵地走过来,“之前娘子不是还说什么,不干涉这小子的自由,今日怎不问问他的意见,武断起来了?”

芮秀峰至今还对胤奚没有跟着他习武耿耿于怀,正好在跨院雨中练拳,听到这话,赶出来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澜安闻言转头,瞧了瞧身后那张被江南烟雨濡衬得愈发昳艳的脸,心想,这小郎君还真是得长辈缘。

胤奚赶紧回以一个笑。

“他之前有自由,现在没有了。”谢澜安没睬他的献媚,声音不高,却有不容分说的力量,“今后我说一,他不能行二,我做得了他的主。两位前辈还是莫惦记我的人了。”

从前她对胤奚没要求,所以万事不拘束,还生怕他在府上住得不惯,受人欺负。但今后。

他只能受她一人约束。

这话不止是婉拒崔先生,也是敲打给胤奚听的。

安抚好崔膺后,谢澜安回到上房。胤奚在月洞门外将伞柄交给女郎,自觉地止步在院外。

身份变了,无令便不能再随意出入主君的院子,这也许是他唯一需要忍受的代价。

可是相比于他所得到的……

胤奚在墙檐下听了会雨打芭蕉,回刍女郎方才的话,眼神一睇一睇灿亮如星。

青崖负着手靠在沿廊拐角,摇头无奈作笑。

“要是有尾巴,这会儿都要翘上天了。”

午后时分,祖遂亲自从校场回了趟谢府,却也是来向谢澜安要人的。

“所谓一日不练手生,三日不练身子便懈怠了,这小子才打下根基多久,便把一日的训练时间减半?听说这是女郎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谢澜安听明白老将军的来意,点头说。胤奚隐藏得好,他过去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旁人不知,她却知道。

“他现今需要固本培元,每天得睡够四个时辰,请将军担待些。”

四个时辰?养大爷呢?祖遂惊异万状地望着谢澜安:“谢娘子你是不是忘了之前说过的话?娘子此前对那群女娘的态度,可是让小老儿不要手软,往死里去练。怎么轮到胤小子,娘子的心就偏到北朝去了?”

“这怎能一样?”

谢澜安丝毫未觉自己偏心,铁面无私地与祖遂讲理,“之前我是不愿将军歧视女子,想让您将她们和男人一般看重,一般倾授本领,我信她们是真金不怕红炉火。至于胤奚,他……”

祖遂睨视一目,倒要听听“他怎么样”。

“他……娇气些。”谢澜安扯了一句,“将军还有旁的事吗,不妨留在府中用暮食。”

祖遂轻哼一声,看谢娘子的意思,想来是难以转圜了。他心中却不赞同,嘴硬道:“半日就半日,无非是将原先的训练双倍压缩一下,到时我狠狠地练他!”

谢澜安从容微笑:“怎么教便是老将军的事了,我不插手,随将军调理。”

祖遂碰了个软钉子,当下也吃不下什么饭,返身回校场。

他走到门边,已要迈出门槛,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齿尖微磨的声音:“——不许太狠。”

晚饭后,谢澜安照例抽出半个时辰教胤奚下棋。

她没有提起祖遂上门的事,灯影脉脉的光线下,她教他摆座子定式,因为简单,耐心得意兴阑珊,一双长眉轻敛,又带着不自觉的严厉。

她这种样子,最令胤奚沉迷。

女郎身上宽逸的绫纱白衣柔软得似一团云霭,笼着幽香的袖口堆委在枰外,那玉做的沁白棋子,在她素指间灵巧翻转。

这是个雪意堆就的人,惟有兰音轻吐的檀唇,是呵气成暖的艳色。

他要很努力地转走注意力,才能专心在棋盘上。

“我二叔的书房叫新枰斋,取的便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千古无重局之意。”

夜晚尚有白日的余暑,堂屋的窗扇敞着,蛩声清谧。谢澜安不止教他棋理,也与他看的兵书结合,说些书外的道理。

胤奚牢记在心,隔了一阵低问:“女郎,金陵会乱吗?倘若因我的缘故……”

“落子无悔。”谢澜安挑眉看他一眼,将吃掉他的几颗子不客气地扔回他手边的棋盒子。

放在从前,她会教人三思隐忍,顾虑大局,因为上一世她自己便是如此奉行的。可这辈子,谢澜安漠然一笑,“你记着,不仁者以万物为刍狗,为自己谋条生路从来不是错。心如转丸,手如鸣镝,心转得多快,手出得多稳,全看你自己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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