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谦恭未语的谢澜安, 忽而抬手推落兜帽。那张光洁胜雪的脸庞浮现在这无月的庭院,又被冷雨浸润。
她挑起剑眉,忽然轻笑:“老师, 我做什么了?”
她只是让禁军守着宫廷, 还什么都没有做。
这样“温和”的手段, 甚至不符谢澜安的一贯作风。
陈勍不想做傀儡, 可谁让他在微卑之际遇见的是强臣谢澜安。他委屈?他才做了几年掌权的皇帝, 才看过多少波谲云诡, 委屈也得受着!
他要学着、看着、雌伏着,直到有一日胸怀与权术撑得起这片国土上的臣民。
陈勍倒好,能在庾太后手底下忍耐十余年的人,换成与她博弈,他便连她也敢肖想了。
这是打心里觉得,她比庾太后和王丞相的脾气好,肯受他的摆布?
纵使如此,谢澜安按捺至今,犹未轻进一锋。
荀尤敬苦口婆心道:“现今朝中是个什么局面, 含灵你清楚,北胡之危尚未解除, 大司马于肘腋顷刻将变。好在世族已衰、土政革清、寒材入朝……这些是你的功劳。正因这些是你的心血, 你岂忍见这逐步向好的局面, 因一念而复化废墟?”
寒雨顺着谢澜安两鬓淌下去, 没入雪青色的交领。
这些利弊, 她已在元旦夜回家的马车上,与二叔分析过。
“‘吾怨其君,而矜其民。’”荀尤敬再道,“我不为陛下辩解, 只问你一句,倘若真走到那一步,你如何镇服天下之众,又有多少蠢蠢欲动的枭雄会揭竿而起?到那时藩王入京,军镇混战,南朝内斗撕裂的口子再被尉人趁虚而入,这……”老人声音轻抖,“这便是你汲汲所求的太平世道吗?”
这些顾虑,也已经在谢澜安心头上翻滚过无数次。
“含灵,你不是不知进退的孩子。退一步吧,答应老师……永为玄臣,啊。”
“老师的意思,我懂。”谢澜安被冷雨浇淋着,背脊反而放松下来。
可在荀尤敬眼里,他无端觉得含灵此时的神情,有些阴郁的邪气。
“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边锋镝。”谢澜安盯着地面凹洼里的涟漪,峻丽的眉尾隐约撑起了霸道的锋芒。“这世间如老师这般的高贤明公,所求莫不过山河无恙,而芸芸升斗小民求的,也只是个太平。我此时忍咽委屈退让一步,尚可回头,若执意与皇帝决裂,引发战端——那我谢含灵就是豺狼野心,千古罪人。”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劝诫,由谢澜安自己说,便是她在自己心上剜刀。
没有人比她更疲于见到烽火狼烟,重生的谢澜安双眼里浸的是兵祸焚起的血海,梦中蜃是累累骷髅撑起的危楼。她从不用大义二字粉饰自己,忠也好,奸也罢,谢澜安不在乎。
她所做的一切,平心而论不是什么为国为民,她就是想按她的道理,撕开头顶蒙昧的天,翻过这场漫长的梦,周身不再被任何枷锁所缚。
她想看看那片青冥长天外,究竟还有没有一个更清明的世道。
她做到了,千古功过任人凭说。她做不到,谢澜安会先于任何刀笔吏,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痛恨自己两世皆败的无能,永远不得超生。
这是她给自己选定的路,与世人诟骂从来无关。
“含灵。”谢逸夏一晚上挂在嘴边的浮笑终于隐没,他移伞罩在谢澜安头顶,眉心紧锁,“不许这么说自己。”
含灵的心性与抱负,谢二爷在元夜宴那晚返程的马车上,已经看得透彻。这是名看上去无法无天的女郎,其实心里担的担子比天重。
他这个二叔,披着国之栋梁的美名,可以毫无负担地发兵谋国,可是谢含灵不行。她洒脱不假,可同时心里也在为很多人东谋西想。
只不过她就像一个竖着刺裹着甲的古怪孩童,死不承认自己有何善良柔软之处,宁愿以刚强桀骜示人。
她独自顶着这沉天悍地向前走,却不允许天地垂怜。
所以谢逸夏明白,要含灵在退与进中做出取舍,便是让她选择断掉哪一臂的后路。
谢澜安冲二叔笑了笑,目色中并无颓唐。
“我给了皇上机会,”她转头坦荡地看着荀尤敬,不再避让,“天明之前,衰奴带回的结果,决定着学生做不做得了这个罪人。”
“请老师入内饮盏热茶,静候佳音。”
雨滴宫檐,声催银蚪。长信宫掩在朦胧的黛瓦飞翚里,只有主殿中还有依稀的灯晕透出。
庾太后身着寝服,卸去宝翠凤钗的长发银黑参半,垂披于背,在临睡前用了一碗桂花元宵甜汤。
放下汤勺后,庾太后自语:“今年宫里做的元宵不及往年,怎么,皇帝添了麒麟儿,御膳的铛头反而怠慢起来了。”
自从庾太后势败,皇帝便将母亲身边得用的老人通通换了一遭,连服侍太后半辈子的溱淯姑姑也没留下。皇帝有意封锁外界的消息传入长信宫,庾太后也如同歇了心气,并不费心打听什么,学着殿外的古松那般日复一日沉韧地生活。
前些日子绾妃难产,急得皇帝四处召集有经验的嬷妇,连长信宫都惊动了,庾太后这才得知自己有了嫡孙儿。
对禁军围宫一事,听到风声的宫人内心惶然却不敢多嘴,庾嫣尚不知情。
宫女欲言又止,最终垂首沉默地用食盘端走汤碗。
庾太后却从宫女讳莫如深的沉默中,似有所感地回头。她恍惚听见了外殿启门的声音,潮湿的空气无声渗入,紧接着,一道颀秀的身影现在帷帘之后。
陈勍没有让人通传。他眼底下含着浓重的青影,隔着一道帘,注视烛光里母后的身影,失去了再近一步的勇气。
政权接替伊始,陈勍手段虽绝,却日日做足来长信宫晨昏定省的姿态,只是庾太后不见他。这样过了几个月,仅存的母子情分便也淡了。时隔一年余,庾嫣用目光摹着那道好似长高了几寸的身影,忽从铜镜前起身。
“宫里出了何事?”
庾太后问罢,眼神兀自一凛,蛰伏在她体内的政治敏锐性在转瞬间完成了苏醒。她趺着软履,下意识走出两步,鬓发飞到胸前:“谢含灵做了什么?”
帷帘轻飘,陈勍抬步走出来。
看着比记忆中苍老了几许,眼神却锐利如昨的母亲,他无奈又认命般低头笑了声。
知子莫若母,太后不愧是太后,她太了解他这个儿子了,若非大事临头,绝不会来此相见。
她也算定了,朝中若有难事,如果连谢含灵都不能解决,那么,这女子十有八九便是制造问题的人。
作为谢含灵昔日的手下败将,庾太后太了解她了!
陈勍看着母亲,想起上一次她对他的警告:“龙可降而驯之,然有逆鳞,触之则杀人。”
可当时的陈勍对谢澜安充满了崇拜与感激,所以不信。
事实证明,母后比他更早地察觉了谢澜安的危险。
“母亲该问,朕对谢含灵做了什么……”
母后曾告诫他,不能让谢澜安大权在握,否则尾大不掉,难以掌控。然而,蛟龙从入水的那一刻开始,翻搅起的风浪,就早已不是凡人能够掌握的了。
庾嫣白着脸听完皇帝的陈述,背后寒毛竖起。
她没有痛斥皇帝意图和谈的愚蠢,也没时间纠正皇帝肖想谢含灵的错误,太后踉跄上前扳住陈勍手臂,软舄绊掉了一只,也无瑕顾及,目含威严道:“你退一步!向谢含灵认错,并同意谢荆州的请旨,日后朝事皆以谢氏之言为先……韬光养晦,懂吗阿勍!”
围宫算什么,谢含灵列出这等阵势,不就是在等阿勍低头认输吗?一个丞相之位又算得得了什么,就算谢逸夏想做亚父,皇帝也得摁着头认了!
江山姓陈,则一切还有来日,若逼反了他们,才真是万劫不复。
“母后啊。”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韬光养晦,从未痛快过的少年,疲备地轻轻一叹。
他唇角在笑,可庾太后觉得那是困兽殊死一搏的赌狠。
陈勍轻声道:“您以为谢含灵这样的人,会给人第二次机会吗?”
一切都太晚了,他已不能回头。
春雷闷沉地滚响在积云之上,惊醒了旧年蛰于泥壤深处的草种虫螟。庾太后色变。
胤奚带领近卫敲响平北侯府大门的时候,平北侯成誉正在书房里,哆嗦着喝着一壶酒,给自个压惊。
往常这个时辰,平北侯早己抱着他的娇妾歇下了,但今日从成誉抱着那幅《狩猎图离开皇宫开始,便注定了这是个不眠之夜。
闻听长史回报,成誉心肝一抖,忙说不见。
府外的台阶上,胤奚身形罩在漆黑的斗篷下,雨珠顺着他头顶斗笠的篾尖,不绝如缕地从眼前滴落,溅碎在靴边。
吃了闭门羹的胤奚,眉目平静地抽刀:“女郎讲究先礼后兵,咱们礼过了。”
眼前大门的门栓,遽然被一柄透进的钢刀挑断。门房仓惶地惊叫,呼喊护卫,没等闹起来,就被贺宝姿翻转刀鞘撂在一旁。
紧接着,一队同样衣着的近卫如同黑夜里的暗枭,跟随胤奚鱼贯入院。
平北侯听见二门外的混乱声,心跳如鼓,那喧声越来越近,他干着嗓子拉开书房门,只见一水儿笼罩在玄氅斗笠下,有男有女的带刀武卫闯进来,身上的戾黑压过了萧萧夜色。
为首的那个,猎然生风的袍裾卷过他斜提在侧的刀尖,露出一双兽面纹长靴。
即便在这么暗的天色下,依然能看出他容貌秾丽,黑白分明的眼眸似被春雨涤净的水墨,里头钩着的却是割人的锋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