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今夜月, 千里素光同。
八月二十五,赫连朵河统兵十万,向西推进三十里。逼城而阵, 讨河西。
河西义兵飙起, 旌旗遮天。胤奚登上城头, 在响遏行云的钲鼓声中拔出鸾君刀。
他缓缓道:“男儿当封狼居胥, 男儿当勒石燕然。”
他陡然拔高声音:“今日一战得胜, 关中便是我们的!”
服色各异却严阵待发的兵士如一匹匹下山的饿狼, 热血沸腾,悍不畏战,呼喝响应,高呼胤王。
城门洞内,作为先锋举着一双杀猪刀的池得宝,听得身后声浪排空,士气激昂,亦是踌躇满志。
不过她唯有一点不满意,“女子……”她打着磕绊搜罗肚子里的墨水, “女子也……”
与她并肩骑在马上的戏小青,收起娃娃脸上的嬉皮笑脸, 回头寻到另领一队的那道孤冷纤瘦的身影, 认真说:“商朝妇好, 平定鬼羌;琅琊吕母, 散财起义;前朝灌娘, 十三救父;北人木兰,代父从军。女子也是好战士,不输儿郎!”
“嗯!”池得宝高兴用力地点头,“是这话。杀个够本, 回来饱餐!”
没有人因这稍显鄙陋的言语而发笑,能同赳赳男儿一样站在这里的人,只会令他们钦佩。
号角与战鼓的声音充斥着天地,胤奚将两张与他脸上一样的玄狐面具,交给高世军和肖浪。
两人接过面具,带起一阵锁甲哗啦的响动。高世军看不见这位“胤王”的表情,但总觉得他此时并不是如临大敌的神色,也许和平时一样沉静,说不定还有点促狭。
“又来啊?”
之前胤奚使计与六镇军互换戎服,曾大败敌军前锋。
“计不在多,管用就行。”胤奚望着城下黑蚁一般的聚兵,“有句话一直没和将军说过,北尉号称百战精锐之师,其实打仗的多是六镇军户,那些混资历的都城将种子弟,跟将军的部众,怎么比?”
高世军放声狂笑,这马屁他接了,爱听!
“——那就看老子,怎么杀穿他们。”
沉闷的城门开启声后,广袤的大地上,两军对峙,铁甲铮铮。
几乎是同时,冲锋的骑军互相凿入对方阵列!这场西北战线旷日持久的拉锯,到了该收尾的时候,双方都需要速战速决。
骑兵相撞,没有缓冲,不讲道理,留在马上的活,掉下去的死。死也不得全尸,只能沦为肉泥。
胤奚左手握刀,斜背马槊,以最快的速度冲阵,从正对面像一把尖刀穿透尉人骑兵阵的尾部,再从末尾转马杀回。
如此三纵三出,刀不走空,斩落敌军不下百人。
肖浪手擎战旗高啸,沿着胤奚割裂出来的深堑,带兵绕至敌方左后、右后策应之地,遍张旗帜,混淆视野。
而城下抵挡尉军分野轻骑攻势的,是胤奚着重训练出的步军一万人。那是他借用谢逸夏的战术,训练兵士马近不眨眼,临蹄出钩镰。
以步对骑!
没有足够的铁甲与战马,是河西义军绕不过去的痛点。然而眼光长远的谢二爷早就给出过答案,谁说步兵一定输于骑兵?铁骑冲锋固然可怕,却也可以抓住一瞬胜机。
这一万步军最前方的一千人,都是凤翚营的精兵。
谁都不愿意当马蹄下最先送死的碎催,可凤翚军就比六镇军或流民军更高贵、更惜死吗?不,胤奚的领兵理念始终没有改变过,只有身先士卒,才能赢得众望所归。
事先被胤奚说服的高世军,环刀喋血,带兵冲杀敌军左翼。
他们是最出色的骑兵,放弃对上赫连朵河的中军,可以游刃有余地先杀穿一翼。
戏小青带领余下凤翚军与流民军,对战右翼。
上马对中马,中马对下马,胤奚耳后恶风呼啸,他夹马回刀,搪住一对沉压而下的龙雀大环——他却不是驽马,而是最不按常理出牌的奇才诡将。
赫连朵河直到出这一刀之前,还不能完全确定哪一张狐面底下藏着胤鸾君。直到刀锋鐾过刀锋,一道灵疾的力量从手腕传回,这位关中大行台才确定,眼前便是他要找的人。
是累他违抗三道金令,睡梦中都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的黄口儿!
赫连朵河独眼眼尾的皱纹抽搐,双刀悍然落下,吞吐催山裂石的暴虐之气:“让本台看看,你比褚啸崖强在哪里?!”
狐面下干裂的仰月唇轻咧,齿尖森然。
赫连朵河的双刀势大力沉,胤奚的刀便取快,结合了力量与速度,仿若穿透云海的闪电。
青年劲瘦的身躯积蓄着力量,他的手臂比一年前更加虬实,气质比一年前更为静敛。
他血液沸腾,那是藏在骨子里的搏杀欲在叫嚣,他瞳孔烁着黑焰,那是预感到将要在刀尖上舔舐甘甜鲜血的快感。
他曾是修平十一年的状元,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胤鸾君将在内阁占领一席之地,文辅君王。他却握着那把南朝女帝为他量身打造的刀,成为了名动河西的悍将。
鸾,凤凰之属,长生之鸟。
他因她而得名,他是鸾,她便是凤。
凤凰迟迟不登顶,只因金陵不是她心目中的帝阙。那么身无其余的胤鸾君,当以半壁江山作垫脚石,助她受四海万国同拜!
为她,为无辜的冤民,为战死的兄弟,为失去的故国,为遗落的衣冠,赢下这一场!
胤奚气息沉吐,冷蔑地说:“你比不上褚啸崖。”
……
自辰及酉,黑石硖中杀得昏天暗地。
南朝军旅兵威已振,势如破竹,步六孤玉勒节节败退。
翌晨,步六孤玉勒被封如敕斩落马下,枭首示众,北尉残兵溃不成军,一哄而散。
御军打下黑石硖,追敌二十里,斩首千余众。
捷报传回大营,守营兵士兴奋高呼:“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他们认为是女皇的福泽照临了这方战场,是女皇的智谋击败了狡诈的敌人。
凯旋而还的谢澜安却说不,“是将士们骁勇奋战,为朕大破贼,朕为有如此勇士而感到骄傲。”
她督军一日一夜,衣冠依旧整肃,面色全无一丝疲靡,吟鞭指北,掷地有声:“朕带领你们从家园而来,要回到我们曾经的、真正的、阔别乡音已久的家园去。众士听令,随朕归家!”
百里归月披氅立在帐门前,目含清光。
靳长庭手握籍册,心潮起伏,泪如泉涌。
回家,对衣冠南渡的汉人来说,是多么重的两个字啊!
此关一破,秦州便如囊中物,通往长安再无阻碍。他仿佛已经看见了灞桥陌上的杨柳,华阴长城的烽垛,饮着黄河洛水的遗民,是否翘盼王师的旗帜?
……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照临四方。
寂静的大地仿佛被血涂抹过,焦黑与惨红斑驳交错,尸体与断枪枕藉狼藉,劲风吹过,孤冷苍茫。
还留在原地的,只剩凤字旗,与零星几杆绣有草原雄鹰的玄色大纛。
胤奚站在一片血泊里,脸上的面具被劈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痕,用马槊撑着自己的身体。
鸾君刀戳在他脚下,刀边滚着一颗头颅。
那颗脑袋上罩眼的黑布已经断裂,露出的残缺坏眼冲着天际,死不瞑目。
马已经蹄软,高世军倒提锩刃的长刀捂着肋上伤口,趟过遍地的尸体一瘸一拐走过来。他深深看着胤奚,重重拍上他肩头,抽着冷气笑:“你说得对,老子天下无敌!”
“放屁……”
这一下险些拍得胤奚趔趄,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摘掉面具,英挺的鼻梁被朝霞渡上一层橘光。鏖战整整三日,他的嗓子像木柴被斧头劈开一样,前两个字只见唇动,发不出声音,而后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我女郎天下第一。”
他说着转动视线,眼中没有胜利的狂喜,眸光深邃幽暗,寻望着那些倒下去不再复起的面孔。
这一战,他们用五万杂合军吞掉了北尉正规军十万人,斩杀主将,生俘万余卒,何其壮烈,也何其惨烈。
一个梳着辫髻满脸血污的女兵,怀里抱着一把沉沉的杀猪刀,在尸山血海里蹒跚而走,不停寻找着什么。
她是池得宝教出来的兵,这场决战她本可以不上战场,留在内城保护百姓就好。可是少女执意请战,她亲眼见到自己的家人死在尉兵的屠刀下,学武就是为了复仇,又怎可临阵脱逃。
可连她都活下来了……女兵抱着那柄从一条断臂上找到的杀猪刀,眼泪扑簌掉落,“你那么厉害,那么勇猛……你怎么可以死……”
终于,女兵在几具尸体堆积的拒马边找到了池得宝。
池得宝紫红色的脸血色褪尽,呈现一种死灰的白,她闭着眼躺在那里,好似安详地睡着了。
右臂不在的女子,看上去不再那么粗壮,但她的左手里,依旧死死攥着杀猪刀,仿佛随时准备暴起杀敌。
女兵怔怔看着她,双膝一软,伏在池得宝身上放声大哭。
“池教官,池姐姐……我还有刀法没有学会,你继续教我啊……你不是最爱吃我做的馎饦吗,你最怕吃不饱了,我做很多很多给你吃,好不好,好不好……”
周围幸存的士兵被她的哭声感染,沉默地垂下眼帘,解下额带。
撕心裂肺的喊中,出现一道微弱的呻吟,“哭……哭什么。”
女兵如被点中哑穴,猛地直起身看去。
池得宝虚弱地倒了口气,眼皮沉得怎么样也睁不开,可声音的确是从她气若游丝的喉咙发出的:“傻囡,俺还没回去跟女君请功呢,怎么……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