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即将到来?的前夕,风满山道。头顶枝叶摇晃作响,几滴雨星子落在手背上。
四五里地的下?山道上,前后?奔驰追赶的两匹骏马如流星。
谢明?裳的视线紧盯前方的黑马。马鞭稍握紧,快马加鞭,“驾!”
风帽是最先扔掉的。
山风呜呜地从耳边刮过,夏日的风带点山雨细丝的凉意,落在额头并不很冷。
厚重?碍事的防雨蓑衣也被扔去?山道边。哪家跑马穿厚衣?
山道有积水洼,下?山道难行,前头黑马再健壮也不能发力?全速疾驰,两边冲刺的速度差不多,前后?相差两个?马身。
谢明?裳三两下?甩去?身上累赘衣物,只穿一身海棠红对襟薄衫子,看准时机,马鞭往后?甩,重?重?敲在马臀上。骏马一声长鸣,凌空跳跃而起!
这下?直接越过一处水洼和大片碎石山道,前后?拉近半个?马身。
骏马四蹄落地时,马背上的红衣小娘子松开?缰绳,搂住马脖子,往前伏身,重?心?下?沉。
整个?人以马蹬为支撑,人与马几乎合为一体,身子在马鞍上撑起半悬空。
勒紧套牢的缰绳辖制放松,骏马感觉到久违的自由,快活地仰头嘶鸣,兴奋加速疾驰,在山道上甩开?蹄子狂奔。
山风在耳边呼啸,吹乱了额发。
谢明?裳眨了下?细雨沾湿的长睫。她身上淋湿了吗,她输了吗,还没有!
黑马在她身侧了。
黑马落下?她一个?马头。
谢明?裳的马当先风驰电掣般奔过山脚处的亭子,直奔出大半里都不停。
风里传来?她清脆的大叫大笑:“我?就要这匹马!好马儿,从今天起,你叫得意!”
春风得意马蹄疾,是个?好名字。
萧挽风勒马停在路边,前方的小娘子旋风般卷出去?大半里。衣摆猎猎,红裳在大风中摆动耀眼,她选的马也是一匹红马,人亲昵地和马儿搂在一处。
耳边传来?顾沛在身后?跟他兄长的低声议论:“六娘子骑术精绝,怎么练的?京城也能练出这身好骑术?”
顾淮道:“京城连马场都难寻,多半是跟随谢帅在关外练出来?的。”
……
确实在关外。
戈壁里的人离不开?马。人牵着马儿,马儿随着人,日夜骑行,翻山涉水,亲近到不分你我?。
山道周围树荫碧绿,只有前方视野里一抹鲜艳的红。萧挽风驻马凝视那抹红,直到山雨落下?,视线不曾挪开?。
*
谢明?裳跑得尽了兴也脱了力?,坐马车回?程时,还时不时地掀起车帘子,打量她的“得意”。
萧挽风的黑马冒雨在前方缓跑。
她如今知道了,他的爱马名叫“乌钩”。
夏天雨急,一阵铺天盖地的山雨,马车顶棚子哗啦啦地响。
谢明?裳掀起窗帘边角,视线才转过一圈的功夫,眼睁睁瞧着同?行几十轻骑被大雨浇了个?透,瞬间变成落汤鸡模样。
“雨太大,看不清路!”
探路的顾沛打马回?来?,大声道:“前头一段路坑坑洼洼的,怕折了马腿!”
行进中的队伍停下?避雨。搭避雨棚子的,拉扯马儿的,暴雨来?得又急又快,四处忙得乱糟糟。
谢明?裳独自坐在遮风挡雨的车里,正忍笑瞧热闹,车帘子忽地被人掀起,一个?湿淋淋的人影裹挟着湿气钻进了车厢。
“……”
原本就不大的车厢里变得挤挤挨挨。
谢明?裳几乎缩进角落头,扔
过去?一条干净细缣帛。萧挽风不甚在意地随手捞起擦几下?湿衣裳,湿哒哒的缣帛扔去?旁边。
雨水依旧滴滴答答地从他身上滚落四处。
谢明?裳寻不到第?二块缣布,把自己身上披着的刺绣披帛扔了过去?。
“身上擦干,别把我?的靠枕弄湿了。我?待会儿还要躺着。”
萧挽风看她一眼,直接把自己还在滴水的衣裳脱了。
料子厚重?的外裳原本就大而挺括,吃雨水后?更沉重?,扔在地上一大团。
他掀开?车帘子打量外头肆虐的狂风暴雨,“大雨不持久。等雨势转小了我?出去?,不会弄湿你。”
顿了顿,抓着谢明?裳扔过来?的披帛又问:“没带出第?二条?野外风大,当心?着凉。”
谢明?裳靠着软枕,斜睨他道:“还当我?风吹就灭呢?我?如今身子好多了。今天跑马跑得也痛快。”
萧挽风一点头,颇为赞同?的模样。
他抓着披帛四处擦拭身上雨水,忽地开?口道:“筋骨拉开了。周身气血通行而不凝滞,感受到好处了?”
谢明裳给他气笑了。
“原来?不是兰夏跟鹿鸣服侍得好,也不是宫里来?的任姑姑一天三顿药膳得力?,原来?都是殿下?每晚揉搓的功劳?我?还得多谢你了?”
她这边说话开?始不动听,萧挽风那边就一副充耳不闻的姿态,镇定地叫人怀疑他是不是生来有把耳朵关上的本事。
车里安静下?去?,耳边只有瀑布般的雨声。暴雨果然开?始减小了。
今天城里到城外这趟够折腾的,趁两人困在雨中的当儿,谢明?裳开?口跟这位打商量。
“我?累了,殿下?,今晚别歇我?那处成不成。让我?好好歇个?觉。不管你要揉搓也好,要我?和你弯刀对打也好,明?晚再来?。”
萧挽风的视线应声转来?。
眼神带估量意味,往谢明?裳蜷着的角落盯住片刻不动。不必多想也知道,他在思考她今晚还能不能受得了一顿揉搓。
他身上湿透,料子挺括厚重?的织锦外裳脱去?,只余单薄的两层单衣贴在皮肤上,显露出形状优美的肩胛和有力?的手臂肌肉。
打量片刻,冲她的方向抬手。雨水浸得发凉的指腹覆盖在她的额头上感受温度,片刻后?满意地挪开?,又轻轻地贴了下?她柔软的脸颊。
动作轻柔和缓,言语却正相反,决断又强硬。
“脸颊有红润气色,比之前好许多。”
“既然?有用,就不要半途而废。贵在坚持。”
谢明?裳瞠目瞪他。
萧挽风神色坦然?,说完那句“贵在坚持”便不再开?口,谢明?裳赌气也不说话。寂静横亘在车里,耳边只有瓢泼大雨打在顶棚上的震天骤响。
半刻钟后?,暴雨转成了山间小雨,萧挽风掀开?帘子下?车,吩咐继续启程。
谢明?裳把车底板上的湿衣裳扔了出去?。
城外被暴雨耽搁半个?多时辰,车马回?城北榆林巷王府时,天已经入了夜。
谢明?裳一手提灯,一手亲自牵着“得意”去?马厩安顿,过程还算顺当。王府从此有了专属于她的马。
但转回?院子的头一眼,就看到了糟心?的人。
朱红惜挂着谦卑的笑容,守在院门边,摆出做小伏低的讨好模样迎上来?。
“娘子回?来?了,路上辛苦。”
“今日傍晚时落雨,不知娘子在路上有没有遭逢雨势?着凉不好,娘子可要奴等服侍沐浴。”
兰夏厌恶地上来?赶人。
“娘子自有我?们服侍。谁要你假惺惺示好?”
朱红惜并不多争辩,假笑着退了下?去?,“奴去?烧水。”
兰夏忙忙碌碌准备木桶和烧水时,鹿鸣小声回?禀:
“今天朱司簿果然?又来?问娘子的葵水情况。兰夏按照娘子的吩咐告诉她了。但兰夏心?里不舒坦。”
谢明?裳叮嘱她们多留意,“朱红惜明?面上没有犯错,不要和她扯破面皮。”
今晚的沐浴却和以往不同?,添加了不知什么中药在木桶里,略苦的药味弥漫室内。
“胡太医擅长药浴,准备了许多温养身体的好药给娘子调养身体。”
朱红惜站在门外假笑道:“皇恩浩荡,泽被谢氏。娘子身为谢帅之女,要领受天恩啊。”
谢明?裳穿着一件贴身里衣,搅了搅浴桶里的药水:“谢家感受天恩,但皇家泽被谢家的恩典,用不着你朱司簿夹在当中废话。下?次叫胡太医直接送药浴过来?。”
“你也不必杵在我?门口,河间王和我?一道回?来?了,傍晚城外淋透了雨,既然?你空闲,灶上多烧点热水给他送去?。”
三两句把人支使走,谢明?裳躺在浸泡药水的乌黑透亮的药浴木桶里,感受皮肤微微蒸腾的热意。
药浴似乎确实有温补暖身的作用。
奔波了大半天,人坐在热腾腾的水汽当中,眼前热气蒸腾,心?头也渐渐地升起些?惬意来?。
雪白?手臂搭在木桶边沿,她眯着眼小睡了片刻。
这回?梦的雪山和之前不同?了。
她站在高处俯视山腰,一个?黑点在积雪融化的桦木林间奔跑。
小黑豹长壮实了,虽然?还是瘦,但远不是之前瘦骨嶙峋的模样,毛色漂亮了许多。
时节眼看着开?了春。雪山融化,许多冬眠的小动物钻出洞穴,压根不缺吃的。一个?冬天过去?,小黑豹学会了许多猎捕技巧。
她自己趴在山顶的巨石上,眯着眼晒太阳,小黑豹半个?身子潜伏在正在融化的雪中,动也不动,仿佛雪中露出半截的黑色岩石。
林间众多小动物毫无察觉地从“黑岩”旁边跳跃着跑过。
黑豹潜心?静气,目光幽幽盯着远处一队路过的黄羊。
她知道这家伙年纪不大,心?气不小,总想抓个?大的给她看。
黄羊在雪地里奔跑如风,往各个?方向四散而去?。
小黑豹在思考左扑还是右奔,短短一瞬间的迟疑,左右两边的黄羊都闪电般奔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