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和?月桂两个的马车慢悠悠停在长?淮巷河间王府气派的鎏金铜钉大门前?时。
谢明?裳早把各处转悠了个遍。
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晴风院门前?,团扇掩住吃惊微微张开的唇,她?瞠目打量周围。
偌大个谢家宅子,原本?绕内宅围成的青瓦粉墙绵延数里?,当?中许多精致的亭台楼阁,曲折廊子,大小跨院,假山鱼池……消失得干干净净。
视野当?中,矗立一间翻新过的晴风院。院门扩建过了,比原先大了两倍。院门外修宽敞直道,足以两匹马并行。
紧挨着晴风院的,是一大片木栅栏圈起的马场。
眼前?旷野平阔,天低云高,新铺的草场无?边无?际。
栅栏里?散养着七八匹马儿,正在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啃草。一眼瞧不清木栅栏到底圈了多远,总之,站在木栅栏边极目远眺,可以直看到马场尽头的外院墙。
没了。
谢明?裳:“……”
她?住了五年的谢家宅子?给拆成这样了?
几名亲兵卸下得意的马鞍,牵入马场吃草。得意绕着栅栏小跑几步,低头啃几口草,却又回身奔近身边,隔着栅栏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衣袖,讨要鲜果子。
她?摸了摸得意的大脑袋,从荷包里?取一只甜杏,喂它吃了。边投喂边瞧着不远处眼熟又陌生的晴风院。
等得意咔嚓咔嚓啃完整只甜杏,谢明?裳也从最初的无?语里?回过神来,咂摸出几分好笑。
内院拆得这么彻底,喂马倒是方便了。
但他就没想过给自己留个单独住的内院?
住在榆林街抢来的王府时,两人又不是没吵闹过。
她?恼火上头把主院门关了,他那边吃个闭门羹,至少还有合欢苑可以歇下。
如今搬过来倒好,两人再吵闹起来,她?把晴风院的院门一关,他岂不是只能跟爹爹从前?那样,去前?院睡书房?
谢明?裳踏进久违的晴风院。
明?显翻新过了,梁柱门窗重?刷漆,墙面粉刷一新,房梁上头的青瓦也重?新铺过。
但大体布局还维持原样。
院门边种植的蔷薇爬藤,庭院里?的石桌椅和?小凉亭,窗前?的芭蕉都还在。穿堂风吹过庭院,芭蕉叶在风里?沙沙地?响。
谢明?裳停在西窗前?的芭蕉树下,抬手抚摸宽大的树叶,仰头透过繁茂的芭蕉枝叶,注视着头顶上方熟悉的檐角在视野里?延伸出去的夏日晴空。
檐下的燕子巢还在,她?微微地?笑了下。
仿佛经历了狂风海浪的帆船返航,远远眺望到岸边熟悉的港口景象依旧。
一颗动荡的心,在旧日闺房当?中,忽地?安定下去几分。
晴风院只有新搬来的三个小娘子,难得的宁和?静谧持续到晚上。
掌灯前?后,门外响起一阵响亮的妇人嗓门。
“六娘子在晴风院?老婆子求见六娘子!”
“老婆子是哪个?老婆子从谢家宅子挂匾的头一天就在谢家了!上千个日夜,老身一直在晴风院勤勤恳恳服侍我家六娘子。做人要讲良心呐,老身早无?家可回了,六娘子当?初允诺养老送终,这晴风院就是老婆子的家,你家新主人不能昧了良心把老婆子赶走啊!”
门外吵闹声越来越大,谢明?裳细微拧了下眉,转身往院门外望去。
院门没关,外头灯笼光亮,她?一眼撞见那自称“老婆子”的妇人面容。
妇人欣慰地?笑起来,远远福身请安。
门外故意撒泼闹出动静的,分明?是母亲身边跟随多年的亲信陪房,李妈妈。
人是顾沛从大门外领进来的。顾沛站在晴风院门口问:“娘子,这婆子自称谢家仆妇,赖在门外不走,口口声声说在晴风院服侍娘子多年。娘子可认识她??”
谢明?裳快步走出门外,把李妈妈的手拢住,拉她?进晴风院。
“确实是院子里?服侍我多年的老人。河间王府不差多一个人罢?李妈妈留下陪我
。”
谢家不放心女儿,送个稳妥老人进来服侍,顾沛心眼再实在也明?白这道理。既然谢明?裳把人认下了,他麻利地?把李妈妈的包袱帮忙扛进院子。
顺便转达主上口信:“殿下吩咐转告娘子,今晚宫里?唱一折大戏,娘子先睡下,勿等。”
“知道了。”
等晴风院重?新安静下来,谢明?裳终于找着机会问李妈妈。
“我娘吩咐你来寻我?可是家里?有事?”
李妈妈谨慎地关门闭户,激动神色难以抑制,迎面拜下:“娘子大喜,谢家大喜!”
“大郎君白日出门那阵子,刚巧瞧见六娘子搬来长淮巷。晚上夫人正念叨六娘子时,喜讯入家门呐。”
“信使从虎牢关下快马报信入谢家——虎牢关大捷!”
“虎牢关大捷”五个字,仿佛一记强心猛药,谢明?裳原本?还困倦地?蜷在软榻上掩着呵欠,人瞬间清醒,直接翻坐起身!
紧闭的窗上映出对?坐的人影。
李妈妈眉飞色舞,低声讲述一遍从信使那处听来的前?线战报。
谢崇山领兵蛰伏多日,缓慢拖垮敌营的嚣张气焰。
趁对?方疲乏之时,从浣河上游决堤放水,深夜冲垮叛军大营。所?谓的十八万大军争相?溃逃,溺死、自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已擒获了辽东王的两个儿子,大军正在追击贼首辽东王。夫人说,这次若能顺利擒获辽东王本?人的话,谢家算是否极泰来,之前?往谢家身上泼的脏水就能全部洗净了。”
李妈妈难掩激动,噙着泪又哭又笑:
“郎主这次立下讨逆大功,返京之后,必然会为娘子上书请命。娘子,你这次定然能够除去宫籍了!”
“河间王府搬家,各方都忙乱,眼下岂不是最好的脱身时机?夫人已经安排好了,趁前?线捷报入京,近期想法子接你脱身。娘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脱身”两个字出口,谢明?裳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母亲始终没有放弃营救她?出王府。
派遣李妈妈过来,打算来个“里?应外合”,趁最近搬家混乱、父亲领兵取得大捷的机会,把她?救出火坑。
她?啼笑皆非,“不急着走。李妈妈,你听我说。”
她?附耳悄声说了几句。
李妈妈越听越震惊。“……娘子不急着走?留在王府……对?娘子有什么好处啊。”
“也没什么坏处。首先,王府这处并非母亲所?想的火坑。你看我,最近都吃胖了。”
谢明?裳想了想,叮嘱李妈妈回去跟母亲详说。
“其次,宫籍毕竟未除。此刻跑了,头上岂不是新顶个‘宫人私逃’的罪名?对?于谢家来说,又是个递给仇家的大把柄。对?于河间王来说,他必须派人抓捕我,否则难以跟宫里?交代。对?于两边来说,都是有害而无?利的事。”
李妈妈听得云里?雾里?,“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局面,娘子打算怎么办?”
是个好问题。
谢明?裳慢腾腾地?扇着团扇。
自从合欢苑某个夜晚的长?谈,彼此窥得几分内心,她?大约看清河间王这趟入京的所?图了。
“替我和?母亲转达四个字:唇亡齿寒。两家可以合作。”
“我暂留在河间王府不动。”
父亲还在虎牢关,战事结局未定,凯旋回京后谢家的待遇是个大变数。以目前?的情况看,两边合作,好过两厢厮斗。
但这份合作不能放在明?面上,得暗地?里?来。
“……”李妈妈今夜怀揣着营救娘子的坚定决心而来,越听越迷茫。
“所?以,河间王府并非坑害了娘子的火坑……谢家以后,要跟河间王府合作?”
“对?。”
李妈妈浑身一个激灵,“哎哟,那河间王殿下,是不是成了我们谢家的姑爷了?”
谢明?裳:“……”
手里?原本?缓慢摇晃的团扇忽地?快扇了几下,心浮气躁往旁边几案一搁:“不对?。”
李妈妈迷茫地?眨着眼睛。“那老身回去如何跟夫人说?”
谢明?裳搜肠刮肚地?想。
从这些日子两人模糊不清的边界里?,勉强寻找合适的词语关联。
她?最后如此形容两人的关系:
“跟我娘说,我暂且在王府后院过日子,他就是个……搭伙过日子的。两边定下暗中合作,他护我周全,我想法子助他。至于什么时候了断这种搭伙过日子的关系……”
后半句倒卡住了她?。
京城局势瞬息万变,不确定的点太多了。
往近了说,五天之后,王府内院里?安插的那些眼睛,有几双搬来新宅子,几双被留在榆林街,不确定。
往远了说,萧挽风心里?如何想,两家达成合作、各取所?需,河间王手中握住了更大的权柄之后,会不会放她?出后院?她?也不确定。
她?最后选了个确定的锚点回复母亲。
“跟我娘说,先搭伙过日子。具体两家如何合作——等父亲回京之后再商议。”
当?天夜里?,把李妈妈安置在厢房里?歇下。谢明?裳歇在久违的晴风院。
服侍的寒酥吹熄灯台,只留床边一盏小灯,退了出去。
谢明?裳撩起帐子,注视着西窗下摆放的紫色缎面贵妃榻。
看了一阵,又越过隔断,打量外间堂屋新搬来的实木大圆桌。
床倒还是谢家留下的闺中的红木架子床,她?闭眼都能摸着床头的细小刮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