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其实还是不算多。寥寥两句。
少年时的他,似乎和如今大不同。
“年少时性?情孤僻,受不了一个字贬低。”
“一个眼神,足以让我?拔刀。”
谢明裳听得诧异,又觉得不可思议,正?细听时,萧挽风却转开了话题,跳去?雪山那位“前辈”的教诲:
“后来治腿那几个月,被?骂到面?不改色。她?骂她?的,我?吃我?的。”
蒙眼布覆盖眼睑,谢明裳在黑暗里?想那场面?……
难以想象那场面?。
面?容严厉的长须老头儿,坐在火堆面?前,浑身?是刺的少年人?坐在火堆另一边。
一个不善的眼神足以叫孤僻桀骜的少年人?拔刀,老头儿怎样的本事,才能叫他边挨骂边吃饭?
“你这是,被?骂到没脾气了?”
“不。因为?我?发现,她?骂得对。”
积蓄整夜的雨水还是落了下来。马车顶部响起细小的落雨声响。一时没有人?说?话。
药铺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去?取药方子的严长史良久未回。
谢明裳遮着蒙眼布,困倦里?带晕眩,想呕又呕不出,索性?蜷起欲睡。
思绪却转动不休,脑海里?不自觉地描绘起一个半熟悉半陌生的形象。
桀骜如孤狼的少年人?。自尊心极强,受不了半分委屈。
十七八岁?兴许更年轻些,十六七岁,终日佩刀。身?量应已长成了,肩膀还没有后来的宽阔健壮。
未加冠的少年郎,束发在头顶,几缕微卷的散发垂落在年轻青涩的眉眼间。
怒发冲冠的时候,满头微卷的发尾会不会突然翘起来?
她?乱七八糟地想。倦意袭来,蒙眼布下的眼睑微微转动,她?当真困倦了。
几乎睡过去?的时候,耳边又传来萧挽风平缓的话语声。
“我?这次入关,很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要找寻这位救命恩人?。”
谢明裳困倦地嗯了声:“他入关了?”
“几年前便入了关。”
“寻到了?”
“寻到了。”
“运气不错。”她?掩着呵欠回应:“在中原千万人?里?找一个人?,仿佛大海捞针……能被?你捞到那根针,你们?有缘分……”
声音越来越小,马车里?又安静下去?。
车顶时大时小的落雨声里?,萧挽风没有说?话。
缘分?关外的人?都相信缘分。
草原牧民顶礼叩拜长生天。迁徙途中遇上陌生人?会叫进帐子喝一杯马奶子酒。他们?相信,能够在茫茫大漠里?狭路相逢,是长生天让他们?相遇。
他不怎么相信虚无缥缈的缘分。
哪有什么茫茫人?海里?捞起的一根针。这么多年,他始终关注,探听,不去?打扰。
她?随谢家入京城。踏青出游,皇苑行猎,结识了新的手帕交,和杜家议婚。
明艳张扬的谢家千金,我?行我?素,碰着喜欢的人?青眼以待,碰着不喜的当街骂走,她?的性?子一直都没怎么变过。
他原以为?,她?过得很好。
厚实斗篷下快要睡着的小娘子,肩膀忽然细细颤抖一下,仿佛从梦里?惊醒,又像是野地里?打盹的豹猫儿受了惊。
在萧挽风的注视下,她?伸出手来,四下摸索着什么,指尖碰触他的手肘,又沿着手臂往上摸。
他握住她?四处乱探乱摸的手,“不舒服别乱动。睡下。”
谢明裳才不听他的。她?挣脱他继续往上摸,摸到坚硬的肩胛骨,又继续往上,指尖碰触到他温热的脖颈皮肤,耳廓,刀裁般的鬓角。手指停在鬓角边。
她?的声音很含糊,凑近细听才听清。
“头发。”她?在咕哝着,“头发让我?摸摸,我?就睡。”
萧挽风:“……”
“头发。”
“你的卷头发。”
面?容冷峻的郎君坐在车里?,瞥了眼路边火把映进车里?的亮光,抬手扯下车帘子,密实拉好。
头顶束得整整齐齐的皮弁冠被?解下,扔去?旁边。
谢明裳四处摸索的手指头终于摸到她?想要的,把硬而微卷的发尾攥在手心里?。
厚实斗篷拢在肩头,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在阵阵雨点声里?,蜷拢着睡下了。
——
凌晨黑夜里?的惊慌喊叫声并未持续多久,但引来了附近巡逻的拱卫司,两边交涉花费不少功夫。
严陆卿冒着细雨匆匆折返,一只手攥药方子,一只手提药酒葫芦。身?后跟着五花大绑的李郎中。
李郎中看似刚被从被窝里?揪出,衣冠不整,呜呜叫个不停,被?亲兵堵嘴提上马去?。
严陆卿面容难得严肃,站在马车边回禀:
“李郎中铺子配给娘子的药酒,似有问题。”
——
谢明裳又梦到天涯海角某处的“母亲”和“阿兄”了。
没有脸孔的母亲骑着骆驼,英气勃勃的少年阿兄骑马,两人?并肩走在前方,说?说?笑笑。
“母亲”的声音很好听,时不时地转头回望她?。她?担心落在后头的小女儿。
虽然是没有五官的空白面?孔,但依然能看出,那是张姣好的鹅蛋脸。少年阿兄浓眉大眼,脸型其实和母亲很像。
骆驼慢悠悠地走,肥厚的嘴唇始终在咀嚼。母亲骑骆驼的姿态很悠闲,淡黄色的长裙晃悠出美丽的弧度。
梦里?的她?落在后头跟随一路,看着看着,心里?的恐惧不知何时已消散了。
前方黑幕的雾气散去?,露出一截沙土上建造的城墙,城头上方旌旗飘动,现出许多将士身?影。那是爹爹把守的城池?
城门敞开,母亲领着阿兄走入城中。
谢明裳拍马跟上。得意嘶鸣着,轻快地往前疾行,眼看就要跟随入城时……
雾气涌现,模糊视野。
城门在她?面?前缓缓关闭。她?被?孤身?遗留在旷野里?。
她?心里?大急,催动坐骑,马儿却又跑不快。
母亲的骆驼已经越过城门,她?在前方转过头来,空白面?孔上没有嘴,也不知声音从何处发出。
她?清晰地告诫她?:“别跟着我?们?。”
“回你的地界去?。”
面?前视野倏然转动,坐骑消失不见,沙土和城墙也消失不见,她?从平地升到半空,从高往下俯瞰。
明月映亮千里?旷野。山峦起伏,雪山环绕。山脚下小溪环绕如玉带。
她?看到北风卷过山坡,秃鹫盘旋山野。
白骨兵戈,零落散于山涧。
雪水融化的清澈小溪平缓流淌,绕过山脚。一层层的染红,化作?血色玉带。
——
人?渐渐醒转时,意识一时还未归位
,仿佛她?还飘在半空,注视床上昏睡的自己。
六尺高的大屏风遮挡在身?前。屏风外又加设一道竹帘,隔开内外室。
她?仿佛被?铁锤锤过颅顶,耳边嗡嗡的响。隔很久才意识到,有人?在竹帘外说?话。
胡太医的声线不大稳当:“药书有云:骨正?筋柔,气血以流。不大好的情况,则是:‘骨错缝,筋出槽’。殿下的腿伤情况,呃……”
“直说?。”
“是,下官斗胆。如今殿下的情况,骨正?,但腿部血气淤滞,显然之前被?马铁伤到的筋络没有养好,应有微小移位。”
“下官先?以正?骨手法?查验,配合针灸,力求‘骨合缝,筋归槽’。每日正?骨一次。平时则要加紧锻炼伤处,防止筋骨粘连,让气血流动顺畅。持之以恒,自会好转。”
“要说?坏处么,正?骨疼痛,正?骨之后挪动伤处,短期内更加疼痛难忍,但不动不行。必须动起来。”
“我?知晓这些。劳烦。”
隔一道竹帘,胡太医送上一块布巾,也在颤巍巍地喊“劳烦”:
“下官要正?骨归筋了。劳烦殿下咬住,免得疼痛难忍,伤了舌头……”
萧挽风背对竹帘而坐,接过布巾,随手扔去?旁边。
“不必。治吧。”
细微的筋骨拉拽声响,在安静的室内连续响起。乍听仿佛过年时门外炸响的爆竹声,只是声响细微许多。
被?正?骨归筋的人?一声不吭,胡太医自己倒出了满头的汗:“殿下疼痛的话,喊出声也无妨的,无需强忍。”
室内还是静悄悄的,除了时不时响起的筋骨拉拽声,毫无声息。
谢明裳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对屏风和竹帘。身?下传来鲜明的硬实感觉。
是书房里?那张木板床。
隔着竹帘,她?注视着背对她?方向的宽阔肩膀。肩胛肌肉时不时拢起绷紧片刻,又放松下去?。
随手扔去?旁边的布巾,最后被?胡太医自己拿走擦汗。
“明日下官再来。”胡太医背着药箱退出书房。
谢明裳只清醒看了片刻,视野里?的屏风又开始缓慢旋转,屏风绣的几只仙鹤白鹿转得她?晕得慌。
她?闭上眼,诧异地想,这次发作?怎会持续这么久。李郎中没有提前备好新的药酒?
她?不是很想继续睡下去?。梦境越来越诡异了,曾叫她?欢喜期待的雪山豹猫儿和陪同的小黑豹呢?
哪怕再梦见山洞里?笨手笨脚不会点柴火的小少年也行。
但精神实在不好,半数困倦半数晕眩,总之,她?闭上眼,很快又陷入昏沉假寐中。
人?看似睡熟了,听觉却未完全关闭。
她?听到严长史走进书房,站在竹帘外轻声回禀。
“昨夜臣属去?寻李郎中,起先?他还笑容满面?,直说?药酒已提前备好了。之后再次拒绝了五十金买药方子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