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顾沛领亲兵呼啦啦围上去:“殿下无事吧?”
刚才那一刀,好生凶险!
要?不是谢明裳站在马前?,个头不够,哪会一刀只斩在臂上?
顾沛咂舌,娘子动起手来真狠呐这是。
马上的?将军除下兜鍪,月下露出萧挽风俊美而锐利的?眉眼?。
他抬起右臂,打?量几?眼?铠甲上新添的?深而长的?刀痕,卸去甲胄,把腰刀扔给顾沛。翻身下马,走向谢明裳。
谢明裳浑身已脱力,弯刀撑地,肩头细微发颤。
发自心底的?浓烈的?憎恨,带着难以抑制的?悲伤倾泻而出。她几?乎被这股强烈的?情绪淹没,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一只手抹去她脸颊簌簌滚落的?泪珠。
“想哭就?哭,这里没外人。”
谢明裳还在落泪个不住,人被往下按,满脸的?泪全擦在男人宽阔的?肩胛衣料上。
萧挽风转过半个身,对?旁边目瞪口呆的?耿老虎淡漠地一颔首:“劳驾。”
耿老虎猛
地醒悟过来,急领谢家护院走远几?十步。
谢明裳自己?都不知这股突然迸发的?情绪从何而来。但情绪弥漫全身,她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没人敢碰她手里的?刀。她哭了半天后?,自己?想起弯刀,把刀归了鞘。
萧挽风等她自己?慢慢恢复,牵来战马,让她辨认。
披甲的?战马,乍看气势惊人,仿佛巨兽。仔细去看,分明就?是乌钩。
谢明裳取一捧草喂给乌钩,抬手轻抚过乌钩身上的?皮甲护具。
铁甲军,甲子马。
传说中的?国之精锐,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了。
“我吩咐他们披甲。”两人坐在寂静官道边,顾沛领着众亲卫早已卸甲。甲胄沉甸甸地挂在马鞍边,众人牵马散开。
谢明裳目光专注,盯着唯一一匹未卸甲的?乌钩。
萧挽风的?目光盯着她。
头一次意识到铁甲军对?谢明裳的?特?殊之处,是在她某个中午突然兴起,召顾沛吃热锅子的?那天。
他召来顾沛,随口问起娘子可有跟他闲话些什么。
不想顾沛却回道:“娘子问起铁甲军。”
铁甲军。
始终被她避而不谈的?生父。
贺风陵一手打?造的?铁甲军。
从那日起,他便留意适当机会,想试一试铁甲军对?她的?影响。
今夜,谢明裳在信赖的?养父谢崇山面前?,主动提起她的?生父:“心病,和父亲有关。”
他觉得,是时候了。
突兀出现在面前?的?铁甲军,似乎开启了记忆深处的?大门。谢明裳终于看够了甲子马,低头凝视自己?玉色的?双手。
记忆深处卷起惊涛。沉沙泛起。
这双手少年稚气时,曾经沾满一名铁甲军将士的?血。
她认识他。他是父亲贺风陵帐下亲兵,年少一点的?时候,有阵子跟他玩得很熟。姓秦,叫什么……忘了。
只记得相貌生得老气,年纪轻轻的?,一抬头额头中央便横出三道皱纹,大家都开玩笑地叫他老秦头。
彼时,正是春雪初融,雪水汩汩盈满山涧、春花初绽季节。漫山遍野的?铁甲军,杀气腾腾,握枪持盾,等待冲锋战鼓响起。
族中战士们匆忙集结应战,老弱族人仓皇奔逃,来不及带走的?牛羊散了满山谷。地上初绽的?零零星星的?野花儿被踩成了泥。
母亲手握银鞘弯刀,站在半山坡上高声质问。
无人应答。
年少的?她拒绝被族人带走,挣扎着从骆驼背上滑下,握自己?的?弓箭一路疾跑向两军对?峙的?山野。
她是从山谷一条狭窄石缝小路抄过去的?。
当她从半山腰的?石缝里探出头来,发现自己?正位于铁甲军后?阵上方。
一名头戴兜鍪的?健壮将领压阵,领十余名亲兵骑马立在小山坡上,俯视战场,正在发出指令。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爬出的?石缝斜下方。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位指挥战局的?将领,每抬手挥动一次,便会暴露出他的?侧脖颈。
石缝里静悄悄伸出一支铁箭矢。
相隔八十步。谢明裳无声无息地弯弓搭箭。
那年她十四岁。靠自己?的?本事,刚刚成功地在雪山里熬过一整个冬季。虽然被母亲追着骂,但族人们大为赞誉。她对?自己?的?本领很是骄傲。
她毫无疑问地相信,相隔八十步的?这支箭,只要?射出,便能射穿那将领的?脖子。
指腹几乎放开弓弦的前一刻,她的?心弦忽地剧烈颤抖一下。
她听?到母亲在远处高声喝问:“叫贺风陵出来说话!”
她已经整年没看到父亲了。
铁甲军的铠甲又过于厚重,套在盔甲里的?人到底是哪个,如?果不除下头盔,难以分辨。
以至于她难以确定,被她箭尖所指的这位身材魁梧的?将军……会不会是阿父?
石缝里的?箭尖悄悄缩了回去。
她想,如?果是阿父的?话,娘在对?面喊话,阿父一定会拍马过去说话的?。
只要?把兜鍪摘下,让她看一眼?;哪怕不摘兜鍪,只要?说两句话——她就?能笃定马上的?魁梧将军是不是阿父了。
哪怕不是阿父——也是阿父一手创建的?铁甲军麾下的?将军。哪有不认识阿娘的??
那年她十四岁。
把很多事想得天真。
所以,之后?发生的?事,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小山坡上的?魁梧将军既没有摘下兜鍪表明身份,更没有拍马上去和母亲说话,只站在原处,冷冷地注视远处喊话的?母亲片刻,决然地往下一挥手——
攻击鼓声响起。
铁甲军收到来自主将的?冲锋令。
漫山遍野都是喊杀之声。山野半融化的?雪水融进了汩汩流淌的?血水,在她的?视野里,化作满地粉红。
战场上发出一声悲痛的?呼喊。
属于少女的?清脆的?嗓音,在惊恐和愤怒当中变了调,她愤怒大喊的?同时,手中箭矢离弦飞出!
八十步距离。
箭尖笔直射中侧脖颈。斜插入颈项。鲜血喷溅。
那将军再坐不住马,身躯摇晃几?下,滚落山坡。
护卫亲兵惊恐大喊起来。他们发现了上方石缝趴着的?人影,箭矢如?雨,谢明裳飞快地往石缝另一头攀爬。
她要?去救母亲。
混乱的?战场已经倒下不少尸体,突然间,耳边响起一阵大喊!
她本能地回头眺望,不知族中哪位勇士,在混乱中拍马冲上阵前?,一刀割下了中箭将领的?人头,高高举起示众,又很快淹没在长枪阵里。
双方战士交错拼杀,仿佛两个方向的?潮水冲撞在一处,满江碎沫。
鼓声惊天动地。
铁甲军集结冲锋。长枪冲锋之处,攻势难以抵挡。活人仿佛田里待收割的?稻子那般齐刷刷地倒下,以至于显出可怖。
谢明裳奔跑在漫山遍野的?混乱里,和一名斜刺里冲出来的?铁甲军几?乎撞了个满怀。
那名铁甲军一把抓住了她。
“不要?动。”铁甲军隔着盔甲和她嗡嗡地喊:“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
虽然隔了一整年不见,她在对?方开口说话的?头几?个字就?听?出,是父亲帐下绰号“老秦头”的?亲兵,骑术很好,可以一箭射下双雁,她有阵子整天跟他学骑射。
她更加拼命地挣扎。满眼?都是尸体,她早不想活了。
老秦头把长矛挂回马鞍上,翻身下马,抽出腰刀,刀柄毫不留情地抽在她后?脑勺上。
谢明裳后?脑重重地挨了一记。
人瞬间昏迷过去。
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头晕得想吐,她发现自己?被扔进一个大坑里。
满坑都是铁甲军的?尸体。
冻土难挖。挖过的?人都知道,积雪初融的?季节,在关外山脚挖个埋尸坑多不容易。哪怕是战力精悍的?铁甲军,也放弃了深埋安葬的?想法?,只浅浅挖一层,把战死的?同袍整整齐齐埋进尸坑。
尸体上穿戴的?铁甲当然都被剥离了。谢明裳的?左右摆着两具苍白的?尸首。一具被砍断双腿,一具被割了喉。
她身体上方也压了一具沉重的?尸体。高且壮,手长脚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身形手脚被上方的?魁梧尸体完全遮掩住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扔进铁甲军安葬自己?将士的?坑里。
鼻下传来浓烈的?血腥气息。她上方的?尸体在滴滴答答的?流血。
鲜血浸湿她的?衣裳。尸体受的?致命伤似乎在右边胸腹,血流如?泉涌,她的?右手从手肘往下,几?乎被浸泡在血水里。
有人站在坑边,高声念送悼词。许多声音齐声高喊:“壮哉英魄,守卫八荒!”
沙土从坑边洒了下来。
谢明裳被重击过的?后?脑勺剧痛,身上沉重的?尸体压得她喘不过气,抛下的?沙土又令人窒息。她强撑着知觉动也不动,不久又昏迷过去。
等她再度清醒时,周围已没有活人声响了。右手边的?血已凝固。
说来侥幸,她周围的?沙土只落下薄薄一层。令她在昏迷中未窒息而死。
夜幕降临山野。水银般流泻的?月光下,她摇摇晃晃地扒出尸坑。
压在她身上的?魁梧尸首。是她认识的?人。
正是战场上一把抓住她,用刀柄把她打?昏的?老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