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哪个是汉,哪个是羌?
翌日。
赵云、王平的陈仓守军仍在路上,由于要押送俘虏民夫辎重,行军速度有些慢。
刘禅便在五丈塬上与董允、宗预、邓芝等大汉股肱商讨一些战后事宜。
结果快散会的时候,隔着一条渭水监视北岸魏军动向的虎骑,带来了一则令屋中全部大感震惊的消息。
郿坞起火!
魏军退走!
“魏寇在郿坞至少仍有战卒两万,怎么会烧坞退走?
“难道安国那千骑竟是直奔新丰,把魏寇的粮仓烧了?”
一脸讶色的宗预,道出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离谱的猜测。
可一联想到关兴带着几十甲士直袭匈奴王帐,最后又说得刘豹归汉的智勇之举,竟有不少人开始觉得真有这种可能。
须知,在昨日汇集了各方面降虏报来的消息后,大汉众文武非但对魏军兵力有了颇为详细的了解,还知晓了魏军粮仓的分布。
来自关东的粮食,先是通过崤函古道运到弘农的陕县,再从陕县郖津运到潼关,潼关仓的粮又运到新丰,新丰再入长安。
关兴既能用两千骑去解了陈仓之围,那么再用一千骑趁敌不备,烧了新丰仓又有什么奇怪的?
“恐怕不是如此。”邓芝却是摇了摇头。
“若只烧一仓粮食,郿坞魏寇恐怕不会全部退走。
“郿坞毕竟有粮三万余石,他若留下六七千人守坞,既能坚守,靠这些粮食撑半年不成问题,定然能支撑到后续粮道畅通。”
“那为何要弃堡而走?”赵广如何也想不明白。
郿坞是长安以西唯一一座坚固的堡垒,魏军如此果决地放弃,简直太过于不可思议了。
“士气?”宗预先是眸子一亮,接着缓缓言道:
“就连张郃所统精锐部曲都主动献降,魏寇岂不士气大丧?
“再则丞相派五千人下陇解了陈仓之围,郿坞的魏寇莫不是以为丞相已夺下了陇右?”
邓芝被宗预一点,顿时恍然:
“是了,加之担忧安国千骑或夺城或劫粮,他们若再不走,丞相大军自番须道入安定,再沿泾水出于长安,以魏寇低迷之士气,他们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想明白之后,众人一时大悦。
刘禅忽然想到了什么,道:
“魏寇果真弃守郿坞,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大汉可以直接兵临长安城下了?!”
“兵临长安?”
本因郿坞再无魏寇威胁而大松一气,悦色大喜的众人先是一滞,其后尽皆恍然颔首。
刘禅见状更加恍惚。
他从没想过能一战定长安。
甚至早已经让行军工部主事马秉,组织塬上工匠研究打造农耕器械,准备留丞相在五丈塬种田,跟司马懿熬老头的!
难道真能一举克定长安?!
另一边,所谓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内心同样因小胜几场而有些躁动的虎贲中郎将董允,此刻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是侍中。
先是平息了那抹自己都未能及时察觉的躁动,紧接着站出来,给同样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众人泼来一盆冷水:
“陛下,诸位,我大汉虽屡屡大胜小胜,但如今陇右都还未能夺下便欲进军长安,臣以为或许失之浮躁了。
“陛下前几日还劝将士们莫要成为骄兵,骄兵必败。
“可此番大胜来得轻易,将士们恐怕愈发骄纵轻敌。
“再算算时日,司马懿的荆豫大军此刻应已至武关,不出十日便能进入长安,愿陛下深戒之。”
屋中神色激动心思各异的众人听到董允之言,一个个愣神片刻后慢慢收敛了神色,似乎也开始了自省。
刘禅神色也变得清明了些。
就是嘛!
魏军既已从郿坞撤走,那么大汉就可以安心地在陈仓、五丈塬屯田了!
陇右没了,郿坞这座前哨站也没了,司马懿来了也不可能再到五丈塬与丞相对峙,除非他真觉得丞相是个绣枕头。
如此形势,可谓大好。
可以好好种田等待天时了。
想到此处,刘禅徐徐言道:
“侍中说得不错,为今之计,当以巩固战果为先。
“此战俘虏甚众,将他们收编也是一件麻烦事,劳诸卿近日费心一二了。
“待丞相陇右大捷,与我们会师关中,再做打算不迟。”
顿了顿,刘禅思索着道:
“按时间算,给孙权送去的第一封信应该到了。
“也不知他是会继续观望,还是会趁此时机对曹魏动手。”
说着,刘禅看向董允:
“董侍中,稍后烦请你再给孙权去信一封。
“将张郃授首,魏寇献降,郿坞弃守之事全都告诉他。
“朕倒要看看,他还能不能坐得住。”
董允拱手:“唯!”
丞相北伐与孙权是通了气的。
孙权也积极备战了。
曹休十万大军被东吴大败的石亭之战,便发生在今年下半年,孙权还因此声威大振称了帝。
但这厮却在丞相北伐的时候什么动作也没有。
想来也合理。
他不想替大汉分散曹魏的注意力,想等汉魏双方打得两败俱伤的时候再出兵捡漏。
只是没想到大汉竟打得虎头蛇尾,败得那么快。
当然了,这是原本的历史线。
如今曹魏关中大败,曹真张郃授首,陇右也即将易主,孙权除非是猪,否则不可能还坐得住。
不然若是大汉选择不打长安,曹魏选择默默吃下这个大亏,东吴那边还想趁机夺些战果,实在是有些难度。
毕竟东吴靠着战船之利打打水仗还行,上了岸就是三国一虫,打攻坚战一直很拉胯。
石亭之战得胜全靠周舫诱降,曹休托大,如今曹真已死,曹休难道还会像原来的历史线一样中计?
很难说。
下午。
赵云、王平、傅佥、杨条等人率领步骑一万,押着两万俘虏民夫回到了中洲西北。
一个时辰前,刘禅在塬上望见这支队伍时便已策马下塬。
算算距离,也算是二十里相迎了。
赵字帅纛下,以赵云为首的七八骑脱离了队伍,向正前方那面金吾纛旓缓缓驰来,百余步前便又尽皆下马前趋。
“见过陛下!”赵云、王平、傅佥等几名大汉将校很是自然。
唯有杨条,不知是第一次见到大汉天子,还是没想到大汉的天子竟如此年轻,总之慢了半拍。
“诸位辛苦了。”刘禅从身后侍从手中接过酒樽,先后向身前几人递去,最后自己也提起一樽。
与几人一饮而尽,也算是删繁就简的郊劳之礼了。
郊劳酒饮罢,董允、邓芝等人率领军吏过河来接收俘虏,安置将士,清点缴获。
“朕那日收到安国消息,说张郃可能会突袭五丈塬,诱子龙将军突围,真担心子龙将军会中了张郃的奸计,甚至还想领军去给子龙将军解围。
“好在辟疆开解朕,说知父莫若子,若子龙将军果真突围,反而坏了与朕的感情与国家大计,所以必不中计。
“朕一想,朕与子龙将军患难与共,君臣一心,岂是张郃与那伪帝能比?于是才稍稍安下心来。”
刘禅声色诚恳,随即又在赵云身上上下打量:“子龙将军这次没再受伤吧?”
赵云笑了笑:
“子均五千步卒与杨贤弟两千轻骑东西合围,已把魏寇打得大溃丧胆,哪里还有招架之力?
“见我纵马而来,一个个只顾抱头献降,老臣我都没杀几个人战事便结束了。”
刘禅安下心来,也没劝什么让老将军往后不要再亲自上马杀敌的话。
廉颇未老,老将军觉得自己能打,冲上去打便是,上次追杀曹叡看着那么凶险,最后也就那样。
又走到王平跟前,猝不及防地将他一手牵起,另一手抚其手背正色道:
“街亭之战,若非子均将军率部鸣鼓自持,我大汉将士怕是要被魏寇追杀殆尽,不能保全。
“其后又主动请缨出于敌后,与魏文长大破祁县寇斩首三千。
“见朕逢难被围,复又身先士卒,血战破贼。
“实乃智勇双全,忠义无二,虽古之良将不能过也。”
王平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天子,万万没想到这位天子竟也如此亲近于他?
虽知这是与先帝一般收拢人心的伎俩,却也仍然不能抵抗,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正不知该说什么话时,却听见天子继续道:
“听说子均将军手不能书,所识不过十字,故常常以此自轻,以为智略不及他人。
“朕今日便引丞相去岁对朕说的一句话,不宜妄自菲薄,望将军勉之。”
听到此处,王平整个人彻底头脑发懵,不明白这位陛下到底对他这个魏国降人做过多少调查,怎么连他不识字都知道?
不对,怎么连他常常以此自轻觉得智不如人都知道?
刘禅也不管王平如何做想,轻轻将他的手放下,最后又走到羌王杨条身边。
本想如法炮制一番,又觉得人家才刚刚归汉,这么做实在太腻味,便放弃了。
只看了眼其人自斫一刀的臂膀,声色诚恳道:
“杨羌酋举郡归汉,实乃我汉家幸事,智取街亭所施苦肉计,也实在令朕与诸大汉股肱之臣为之叹服。
“若无杨羌酋助我大汉夺下街亭,张郃未必会犯险来袭,则此番大胜也就无从谈起,羌酋之功,朕永不相忘。”
杨条顿时声色俱颤:
“陛下言重了,陛下将事关陇右命运、大汉命运的街亭大事,托付于臣一羌蛮!
“如此信重,臣不胜感激忐忑!所幸未辜负陛下厚望!”
刘禅没想到这羌王言行举止竟丝毫没有蛮人之感,也是有些惊异。
片刻后想到了什么,以手指向了脚边渭水:
“羌王,桓灵之前那所谓百年羌乱,到底是何种原因造成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前的汉家天子不知道,不关心,无所谓。
“但朕却知晓,朕却关心,朕却觉得有所谓。
“所谓的百年羌乱,在朕看来乱的是汉非羌,是庙堂臣子蚀烂,是天子闭目塞听,羌民大多是无可奈何的有压迫就有反抗罢了。
“官逼羌乱,羌不得不乱,背后却是不知几家朱门酒肉臭,几具河湟白骨皑,何其可哀?
“朕今指这渭水为誓,只要朕一日为大汉天子,便一日不让这种事情重蹈覆辙。
“将来汉羌之民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全都是我大汉子民。
“待再过百年,朕倒要让后人看看,这河湟凉陇之地牧马放羊的,究竟哪个是汉,哪个是羌。”
“谢…谢陛下!”那杨条已是面红耳赤震动不已,从未想过这种话竟会从汉家天子口中说出。
随即想到了什么突然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黄土地上,复行再三后又突然以羌礼咬破食指,将血往额头一抹,倾刻后以手指天:
“臣臣羌民杨条代安定羌五千帐立此血誓,永不负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