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他母婢的
“王将军,魏寇竟敢孤军深入,在我们上游扎营,这是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没错,就是我们坚守不出,才使得魏寇如此嚣张!”
细柳营。
军司马以上二十余人齐聚王平将帐,群情激奋。
随王平一并下陇的校尉阳群,猛地把兜鍪往地上一掼,唾沫星子喷得比渭水激流还猛:
“他母婢的!
“曹真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张郃骨灰都他娘被那群降将俘兵给扬了!
“司马老贼是嗑五石散嗑猛了还是怎么?
“不缩在长安城里给那夏侯楙暖被窝,竟胆敢来咱们头上拉屎?!”
见阳群骂得这么脏,另一名校尉邓铜也忍不了了,差点一脚踹翻身前几案:
“文卓骂得好!
“那司马老贼效仿张郃,孤军深入来送死也就算了!
“竟敢兵分南北两处立寨,两座营寨就靠条破浮桥连着!
“何等嚣张?!真把我们当成孟达那废物了?!
“依我看趁他立足未稳,不如率两校四千人,再联合槐里守军倾巢而出,把他打到渭水里喂王八!”
“……”
将帐中群情鼎沸,纷纷请战。
坐在上首的王平默然不语,表情略显深沉。
倒不是因诸校尉司马请战骂脏,也并非因司马懿奇兵突至,而是他向来如此惯了。
加上他先前不过一裨将,骤然间被丞相委以重任,统率两名并不相熟的校尉,一时确实难以磨合。
在心中默默组织好语言,王平才缓言沉声道:
“赵帅严令,务必谨守营寨,不得与魏寇野战。
“诸位难道还想学街亭马谡,违背主帅节度吗?”
马谡二字一出,帐中众将骤然间面面相觑,议论声也压低了许多。
那校尉阳群面色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对着刚刚被陛下任为将军的王平道:
“讨寇将军,赵帅老成持重,所以命我等深沟高垒,固守待敌,此乃用兵之常法。
“然而先前,便是赵帅也没能想到司马懿竟敢孤军深入,于我上游立寨啊!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如今魏寇突至,水势已逆,若再拘泥常法,坐视魏寇掘壕筑堑,聚大兵于其中,断我粮道,岂不陷我细柳、棘门二营于危地?
“我细柳将士锐气方张,魏寇以客犯主,悬军深入,我不乘他喘息未定,巢穴未安之时,奋雷霆之威以摧其锋,是示怯于敌。
“示怯则我众沮气,贼势益张,于我军大不利!”
阳群言罢,营中众校尉司马再次喧哗了起来。
除了违抗军令这点值得商榷,阳群分析得有理有据。
晚一刻出兵,司马懿的营垒便坚固一分。
而上游又是粮道所在,是大汉必救之地。
等他营垒筑成当缩头乌龟,那大汉再想把他打回渭水里当王八,就非付出惨痛的代价不可。
王平坐得端正笔直,见一众校尉司马再度掀起热议,于是又沉默思索了起来。
众议许久,见王平仍不说话,阳群离席抱拳道:“讨寇将军,宜速做决断!”
阳群声音未落,帐中一众校尉司马迅速跟上,激昂出声:
“讨寇将军,宜速做决断!”
暂时听命统属于王平的讨虏校尉傅佥与阳群、邓铜等人并不熟悉,一直没有说话。
但半个多月接触下来,他对王平这位新上司也算是有了一些了解。
务实慎微,刚毅守节,恪守法度,言谈之时从不戏谑,甚至有些过于寡言少语。
除了必要的公事外,基本不与下属有别的接洽。
眼见帐中众将皆在等待王平的回应,而王平仍旧沉默不语,傅佥最后站出身来:
“讨寇将军,诸位校尉、司马。
“先前张郃奇袭五丈塬时,我随赵帅驻守陈仓。
“因担心陛下有危,情急之下也欲出城突围,往救陛下。
“但是赵帅说,善战者,调动敌人而不为敌人所调动,为将者,更不应怒而兴兵。
“若因一时情急而突围,中了敌人的诱敌之策,一旦败军,便坏了陛下大计。
“所以赵帅并不出城突围,最后等得援军到来,果然大胜。
“如今司马懿兵分两路,隔着渭水南北立寨,其意不言自明。
“就是看我营寨坚固,不愿被我军调动,才卖我军一个破绽,想以此调动我军出寨,诱我军与他野战。
“所谓未虑胜,先虑败。
“他兵多,我兵少。
“他背水立寨,置大军于死地,长于进攻。
“我高垒深堑,立于不败之地,长于防守。
“以我之短,击贼之长。
“一旦败军,则大沮我军士气。
“槐里、细柳二营,也未必还能有足够兵力坚守。
“司马懿先前攻孟达,不惜代价蚁附攻城,十六日而下。
“虽不知他用兵有多狠厉,多不惜代价,但从孟达之甥竟被打到开城叛降,可见一斑。
“一旦败军,则槐里必失,城中两万余石粮草尽为司马懿所得,细柳也再难坚守。
“如此一来,岂不又如马谡失街亭般,因我细柳之失,尽置我长安以北几万大军于危地?”
“傅校尉,何以长魏狗志气,灭我大汉威风?!”
角落里,一名军司马对傅佥的分析并不买账。
见有人率先表现出不满,其他人也陆续跳了出来。
“没错傅讨虏,司马懿不过斩了个孟达,他有啥子了不起的!”
“他娘的,咱大汉斩了曹真,灭了张郃,夺了天水,区区司马懿,除了斩了孟达那个废物,可还有什么亮眼的战绩?!”
众说纷纭,听得傅佥眉头紧皱。
眼下的司马懿,与当年的陆逊何其相似?
关公见无甚声威的陆逊代替了吕蒙,结果大意失了荆州。
先主也认为陆逊不过是靠卑鄙手段得手的小儿,结果败走夷陵。
眼下陛下倒是重视司马懿,可将士们却是对司马懿不以为然了。
就在傅佥正欲出言驳斥诸校尉司马时,一直正襟危坐,默不作声的王平终于振声开口:
“诸君请息了争吵吧,我今晨已遣百名飞骑,去棘门请赵帅军令。
“倘赵帅令我等出寨破敌,我必披坚执锐,为诸君前驱。
“但帅令未至,还请诸君耐心等待,无须多论。”
帐中众人多是面面相觑。
现在争的是什么?
争的不就是要不要在军令来前速速采取行动吗?
“讨寇将军,将在外,贵在见机而动!”阳群再次出言。
“不如先整军出发!在路上等待军令!
“若军令教我们出击,我们也能不失战机!
“若军令教我们固守,我们再回军也不迟!”
闻听阳群此言,众将皆以为可,遂尽皆将目光投向王平。
“不可。”王平坐得板正,径直否决。
“讨寇将军!如此两全之法,为何不可?!”阳群不解怒问。
阳群的司马跟着道:“我大军屡战屡胜,何以如今竟畏敌如虎!真是窝囊!”
王平仍然正襟危坐,不动如山。
“嗐!”校尉阳群面红耳赤,大喝一声。
其后弯腰捡起被他掼到地上的兜鍪,气冲冲往帐外大步走去。
帐中诸校尉司马见状也尽皆跟上,不少人嘴里还小声地骂骂咧咧。
王平见状深吸一气,神色复杂,似是没想到自己初次统大众拒敌,就遇到了这种境况。
待众人离帐,帐中静声,傅佥才对着王平一拱手,道:
“讨寇将军遇事沉着,临危不乱,实乃砥柱之材,真有大将之风,无须介意他人俗议浅见。”
此时,帐中只剩下王平自己带出来的两名司马与傅佥一名校尉了。
王平仍旧坐得腰板挺直,思索数息后地对着傅佥摇头正色道:
“他们所言未必没有道理,但马谡前车之鉴在前,我不过是不愿违抗军令,求稳而已。
“战机转瞬即逝,可能等赵帅军令传来,命我出兵相攻时,司马懿已筑好营垒,难以拔除了。”
傅佥看着王平沉默好半晌,最后竟是有些不满地摇头道:
“他们说的到底有无道理,难道讨寇将军不清楚吗?
“陛下那日在渭滨跟将军说的那句「不宜妄自菲薄」,将军难道忘记了吗?”
王平闻言为之一顿,一阵恍惚。
再看傅佥脸上些许不满之色,半晌后终于是站起身来,毅容沉声道: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陛下与赵帅何以命我们谨守营寨,不得出寨野战?
“不就是因为陛下与赵帅已料到了眼下将士骄纵,人心思战的局面。
“不就是因为陛下与赵帅已因孟达之败,看出了司马懿非易与之辈。
“张郃前车之鉴在前,司马懿竟仍敢率大军出于上游,悬军深入。
“更甚者,竟还敢将人马一分为二,南北立寨。
“为何?
“不是因他蠢笨如猪,也不是他如张郃般弄险,而是他与陛下、赵帅一样,知己知彼。
“既对自己有信心,又对我大汉将士人心思战,将士骄纵有所考量。
“他唯一没料到的,就是陛下竟能在连战连胜,兵临长安后,仍持重如山,步步为营。
“而陛下与赵帅唯一没料到的,就是司马懿竟会潜渡我军上游,孤军深入。
“将大军一分为二,分驻南北的冒险之举,同样不可谓不巧,不可谓不奇。
“方才诸将人人怒而请战,以为必胜,难道不正是中了司马懿示敌以弱的攻心之计?
“可我细柳营不过八千战卒,能分兵多少去打司马懿?
“分兵四千?槐里再出两三千?
“以区区六七千人马,逆击司马懿,我大军恐怕一成胜算都没有。
“便是赵帅再从棘门分三四千人出来,胜算怕也不过三成。”
傅佥点点头,长出一气:
“将军既然清楚,方才何不于众将面前明说?”
王平皱起眉头沉声道:
“阳群、邓铜等人皆追随先帝多年,我一賨蛮,又是伪魏降人,突然居于他们之上,本来就难以服众。
“加之他们人人请战,我说再多也不过激起众怒,浪费口舌。
“待赵帅军令一至,他们自然无话可说。”
傅佥闻之心底一叹。
说到底还是王平崛起得太过突然,手底的兵都不是自己练出来的。
而性格又确实有些孤僻,不擅长与下属接触,平素里与下属也没有什么私下往来,所谓公事公办,自然没有什么恩义与感情可言。
若非阳群、邓铜等校尉也一心欲报先帝殊遇厚恩,恐怕王平身负将帅之才也难以发挥。
就在此时,将帐卷帘突然掀开,一个全副披挂的大将走进帐来,带进来一股浓郁的腥气。
“赵帅?您怎么亲自来了?!”
傅佥顿时神色惊诧,迎上前去。
只见赵云满身是血,铠甲上还挂了些肠肠脑脑,显然刚刚在外面经历了一场恶战。
“子钧派过去传消息的百余骑遇到了五六百虎豹骑截杀。
“我收到探马消息,亲自带五百骑杀了出来,才把他们吓退。
“这才知道司马懿竟率军出现在了上游,差点就要被司马懿用虎豹骑隔绝消息了。”
细柳与棘门相距近三十里,中间的哨卡全部被虎豹骑清理干净了。
虎豹骑实在精锐,匈奴骑兵与羌人骑兵根本不是对手,且两族刚刚归汉,人心未固。
所以赵云早早下令,让两族骑兵全部收缩在营寨附近探视,不到危机关键时刻,都不需要放骑兵出来交通消息。
王平道:“赵帅,细柳营诸校尉司马都在主动请战,请您下令,是战是守?”
头脸须发上都挂满鲜血的赵云对着王平咧嘴一笑,一口白牙在满身血色中格外晃眼:
“子均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确实都没料到,司马懿用兵竟如此自信大胆,先是孤军深入,又是分兵南北。
“有张郃之败在前,他手下将士军心却不动摇,敢跟他前来犯险,足可见他甚得将士之心,也足可见他将士骁悍。
“所以固守待丞相来援是对的。
“不去说什么以少击多,以劳击逸,以弱击强。
“只说若是胜了,于大局何加?
“若是败了,于大局何减?”
一身是血,满是腥煞之气的老将军目光柔和地与王平对视。
王平低眉,略一思索道:
“若胜,粮道畅通,我大军士气小有增益,却囿于人少,难以将他彻底歼灭,也没办法渡过渭水,兵临长安。
“若败,先前溃败的魏卒士气大涨,司马懿若不吝死伤强攻槐里、细柳二营,二营必失。
“如此一来,丞相大军将被司马懿阻于细柳,无法再往东去,威胁魏寇粮道。
“司马懿只须固守不战,我大汉两三个月后就断粮了。”
赵云赞许点头:“不错,胜之所得,不能改变大局,败之所失,却极可能让我们与长安失之交臂,为何要打?”
说着,赵云一手揽住王平,另一手揽住傅佥,颇有些语重心长道:
“我大汉既需要疾风迅雷,势如烈火的熊虎鹰隼。
“也需要你们这样沉潜刚克,坚若磐石的铁壁之将。
“稍后把众将召来,我来给他们下令。”
“唯!”王平抱拳应声。
犹豫一下后又问道:
“赵帅,司马懿兵分南北,渭南那支人马若去猛攻斜谷栈道…”
赵云笑笑:
“司马懿看似大胆,实则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他要真大胆,直接率大军去攻斜谷就是了,何必兵分南北,诱我大军出寨与他野战?
“不过因槐里距五丈塬仍一百五十里,他怕举军深入,丞相突然出现把他退路断了罢了。
“所以这兵分南北,既是示我以弱,诱我出击,也是露怯。
“只要我大军不动,他便不知五丈塬虚实,必不敢轻动,最多派小股人马前往试探罢了。”
四月十七。
天色将亮未亮。
仍在睡梦中的刘禅隐隐约约听到一阵急促的鼓点声。
醒来,一串急促的脚步与铁甲的窸窣在门外响起。
赵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陛下,魏寇来了!”
刘禅推衾而起。
门外守了一夜的宦侍疾趋入内,为天子整肃衣冠,束带擐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