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相父
五丈塬很大,即使大汉数万人驻屯其上,塬上空地依然很多。
在关中还没有被李傕郭汜的西凉兵祸祸的时候,塬上甚至还有上千亩的耕地。
即使到此时,虽抛荒四十载,却仍依稀可见陇亩形状。
刚好董允、郭攸之、陈祗等一众臣僚也行营,刘禅便领着他们,跟随着工部主事马秉,来到了一块曾经是耕地的荒地前。
地里三头牛,两张犁。
没有太多里胡哨的东西,马秉直接命田里已经准备好犁地的农人开始驱牛犁地。
直辕犁众人都很熟悉,此刻正以两牛抬杠的方式犁地。
三人操作。
一人在前驭牛。
一人站在两牛中间,扶住连结直辕犁与两头牛的横木,也叫“衡”,起到稳定犁具的作用。
还有一人则在后面扶犁,负责控制犁地深浅,以及犁的掉头转向。
耕得不慢,至少比几人合作拉犁的方式快多了。
然而另一边,那改造出来的古怪短犁,竟真如马秉所言,只需一人一牛就可以操作。
没有了“衡”,以麻绳将犁与牛进行连接,直接就省了一个负责稳定的人。
而因持犁之人与牛距离更近,他现在能一边驱牛,一边扶犁,这又省了一个人。
牛少了,人少了,可翻土的速度非但不慢,反而更快。
众人一时神情惊异。
没等几头牛耕完三个来回,随着丞相下过田,颇谙农事的董允便第一个发出慨叹:
“这短曲犁虽只用一牛一人,可犁地的速度,却比原来的长直犁快了六七成不止啊。
“犁壁还会自动分土,形成如此齐整的田垄,可直接行代田之法,又能省下不少人力。”
按照经验与常识,两牛三人,可以在一次耕种季,翻五百亩地。
现在这短犁耕作速度更快,还使得一头牛两个人能够解放出来,耕作效率的提升,怕是根本不止两三倍这么简单。
农业社会,农业生产是一切活动的基础。
谁都能明白,眼前这不过是简单改良的短犁,会给未来的农业生产带来何种巨变。
虽然短时间内很难在全国范围内普及开来,本就没有牛依靠锄耕的小农之家,也无法受益。
但至少明年关中屯田的时候,靠着这改良之犁倍增之粮,轻松就能养活大汉的几万北伐大军,不用再依靠后方转运了。
事实上,这大名鼎鼎的曲辕犁,自打刘禅一到五丈塬就开始命马秉找人研发了。
只是刘禅这个不合格的穿越者,并没有了解过曲辕犁构造究竟如何。
只能靠着模糊的印象画了个大概的图纸,提出了大概的构想,让马秉交付给了塬上工匠。
这期间有六版被造了出来。
但总能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
单纯将辕木烤弯到何种角度才能省力,让一头牛就能拉动,就是个不小的难点,需要匠人不断试错,再依靠经验慢慢改进。
后面还有犁铧卡死,耕深忽深忽浅,犁壁分土不均,不能直接形成代田法所需要的土垄等问题。
好在这犁的技术难度并不高,构造也并不复杂,只要知道确实有这么回事,接下来不断试错就是了,总能成功的。
甚至说,现在这曲辕犁耕地的速度,只比原来的直辕犁快五六成,估计还没到它的极限,还能够继续改良也未可知。
董允把以曲辕犁耕地翻土的农人叫住,让农人帮忙赶牛,自己则扶着犁深度体验了一番,之后又去扶住直犁耕了两个来回。
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喜道:
“这短曲犁非但破土速度更快,推犁时用的气力还要小四五成,尤其转弯之时,直犁须得三人提犁绕圈而行,既慢且沉,这短曲犁却是轻松快捷得多了。”
郭攸之也上前体验。
“这楔子是何用处?”犁了一个来回之后,郭攸之指着犁辕上一块明显可以拔下来的木楔问道。
“这是犁评。”董允道。
“将此木楔拔下,就可以通过上下调节犁箭来控制耕地深浅了。
“豆粟之法,深浅异制。
“种豆欲深,植粟欲浅。”
言罢,董允又抹了一把汗。
刚刚推直辕犁可让他出了一把子气力,有牛拉犁作尚且如此劳累,那些依靠锄耕或以人拉犁的耕作方式,只能更甚。
刘禅则有些惊异地看向董允,倒没想到董允这么个读书人,竟然对种田也有这么深的了解,不知道是不是也曾躬耕。
待所有人都见识到了这曲辕犁的妙处之后,马秉才又带着众人来到了塬上一处新挖的水井旁边。
五丈塬没有地面水源,但背靠秦陵,水脉不少,所以打了很多水井。
这井井口不大,水面与地面的高度差了几乎两丈,提水高度已经超过了传统水车的极限。
但这显然不是龙骨水车的极限。
众人还没明白这躺在地上,连接水井的东西是什么时,两名匠人就开始踩动踏板,井水于是源源不断被抽到平地之上,顺着沟槽流走。
众人这才开始惊讶起来。
大伙不是没见过水车,谁家的庄园里还没几架水车了?
但那转轮水车完全依赖自然流水冲击轮叶,只适用于河流沿岸,一旦装上便无法灵活转移,遇上干旱,水流速度减缓,便直接失效。
而且提水高程想再高一丈,就必须把水车造得更加高大,成本成几何倍数增加。
然而一旦把水车造得更加高大厚重,对水流速度的要求就越高了。
所以水流速度与提水高程是高度关联的,一般来说能提一丈就以及是极限了。
眼前这架躺地上的水车呢?
虽说靠人力,但连塬上一口两丈深水井里的水,都能被提上来。
而且看着就轻便,一块地浇完了,随时可以将之挪到别处继续灌溉。
提水高程莫说两丈,就是二十丈三十丈,多挖几条沟渠,几个水池,依靠几架这样的水车,也能把水接续起来。
如此一来,就能轻松地把水从低洼处源源不断往高处运。
这可比用罐子一罐一罐地盛,用扁担一担一担地挑,高效到不知哪里去了。
就拿渭水南北两侧的耕地来说,由于渭水低洼,无法依靠沟渠将渭水引入南北两侧的耕地。
离渭水近些还好说,有本事的可以用水车,没本事的可以用罐子水桶一罐一桶地盛。
离渭水远些的地方,就只能靠人力用扁担来挑。
一人一天灌不了一亩田。
而有了这水车,一人一天灌四五亩地恐怕不成问题。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水车结构并不复杂,普通小农之家都能复制,在水网并不密集的北方,简直就是农耕神器了。
一日之间,两种成倍数增加耕作效率的农耕利器展现在众人眼前,让众人不由连连慨叹。
虽不能直接增加亩产,可却能使得人均可耕种田亩大大增加,甚至翻倍增加。
五口之家,本来一年耕作下来,交完税后只能勉强养活一家人,难有余粮。
一旦遇到旱涝失收,要么饿死,要么去大户那里借粮。
而若是能耕更多的地,自然便能存下更多余粮。
如今天下是地广人稀,缺的根本不是可耕种的地,而是可耕地的人。
这两样东西若是能普及开来,非但是能活更多百姓,也能收上更多税粮,所谓利国利民,莫过于此了。
接下来几日,塬上的铁匠木匠开始在马秉的组织下,总结并学习如何制造曲辕犁,如何制造龙骨水车。
对于连月以来参与研发改良曲辕犁与龙骨水车的三十名良匠,刘禅当即赐下蜀锦每人三匹,并承诺回到蜀中汉中后赐田宅五十亩。
除了这三十人外,还有十人是从曹真张郃那里俘虏来的,刘禅则命人给他们登记民籍,赏蜀锦三匹,将来关中大定,再赐他们关中田宅。
四月二十三,刘禅派虎贲郎护送二十名工匠回成都,让他们回去教授铁官、的匠人,制造曲辕犁与龙骨水车的技术。
随即又颁下诏书传回成都,国中谁但凡能改良各种农具工具,提高效率的,皆可上报到各县。
一旦证实确实高效,那么连同各县主官在内,皆有赏赐。
当然了,此诏对于匠人集中在国家及各大豪族手中的时代而言,未必真能起到什么作用。
尤其是各大豪族里的匠人,他们真有什么提高效率的工具,也都是敝帚自珍藏着掖着,不会为了一点赏赐就拿出来。
只能靠将来刘禅把工具兴国当成国策,慢慢提升匠人的地位与待遇。
再通过建立新的勋官体系,把那些欲当官而不得的豪族们,吸纳到勋官体系之中。
这也就是府兵制的雏形了,刘禅已经有了些许构想,但现在还不是实施这一制度的最佳时机,也不能一蹴而就。
等长安大定,一批老兵退役,给他们发赏时,就可以开始试点了,俘虏来的民夫刚好可以赐给府兵,作为他们的部曲家农。
四月二十五。
天未亮,刘禅便起身。
穿上先帝银甲,绛袍加身,之后领着五丈塬大小文武官员二百,甲士三千,出五丈塬三十里,在渭水南畔静侯一支来自陇右的队伍。
彰显帝王威严的金吾纛旓就在他的头顶,随风招展。
盈野而立的百面“汉”字赤旗,被东风吹向那支队伍来的方向,猎猎作响。
随行的鼓吹手,整齐地排列在金吾纛旓两侧。
有的手持鼓槌敲击着大鼓,鼓声沉稳有力,振奋人心。
有的吹奏号角,古朴悠扬,与鼓声相互呼应,庄严肃穆。
居中而立的大汉天子顶盔掼甲,身披绛袍,静静站在金吾纛旓下,威严肃穆。
身后,是五丈塬大小文武官员,按照官职高低依次排列,文官在左,武将在右,神情庄重,又蕴含着难以言说的种种复杂情绪,敬服、期待、亢奋、豪迈…
车驾越来越近,上书诸葛二字的帅纛也愈发清晰,几十上百面“汉”字赤旗紧随其后。
刘禅不知为何,竟是莫名开始微微颤抖,愈发紧张,激动,亢奋,忐忑。
他前日便收到丞相已率大军至陈仓的消息。
心情陡然激荡,甚至一度想当即驰马离开五丈塬,速速跑到陈仓,去与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大汉丞相,这位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大汉丞相见上人生的第一面。
应该算是第一面?
却又万般犹疑,觉得不该如此简单,不该如此仓促。
甚至就连到底该穿什么去见这位丞相,他都久久不能决定,竟是比他第一次约会还要紧张。
诸葛二字的帅纛越来越近。
龙纛下刘禅心情愈发忐忑激荡。
忽然,一道人影从那属于丞相的车驾上跨了下来。
那道由进贤冠,直据袍组成的剪影,终于真切地出现在刘禅眼中,慢慢与存在于阿斗记忆里的那道剪影重合起来。
那剪影似乎仍有些佝偻,向前徐徐而行。
风把他的须发向后吹去,身子却努力前探。
刘禅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种种复杂情绪,摘下兜鍪往地上一丢,大步向朝前急趋而去。
红袍猎猎,风声呼呼。
鼓乐之声陡然变得更加激昂。
缓缓而行的丞相,见那位银甲红袍的大汉天子竟朝他急趋而来,也勉力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二人相迎而进。
五十步。
三十步。
十步。
五步。
三步。
刘禅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表情,只激动地朝前伸出手来,想去牵住那位丞相。
然而不等他牵住,丞相便已经大袖一收,对着这位穿着先帝银甲的大汉天子躬身行了一礼,身子颤抖,声音同样颤抖:“臣亮,见过陛下!”
刘禅赶忙上前,执住一双略显枯槁的手向上一扶,最后凝目望着眼前佝偻了身躯,斑驳了须发的老人久久不能言语。
两人就那么激动又无言地执手而视着,上下打量着。
“陛下…跟先帝真像啊。”许久过去,丞相似哭还笑,声音与须发尽皆颤抖。
而他眼前那位身着先帝银甲的大汉天子已是似笑还哭,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相父!”
围在天子身后的官员们纷纷上前,向丞相行礼致意,口中高呼:
“恭迎丞相得胜归来!”
董允为首的不少骨鲠之臣也已是泣下沾襟。
他们身后,三千将士奋声齐呼。
“恭迎丞相得胜归来!”
“恭迎丞相得胜归来!”
“恭迎丞相得胜归来!”
声音此起彼伏,裂石穿云。
同样是五丈原。
同样是将士高呼。
却不再是悲凉秋风。
也不再是丞相保重』。
汉家臣子簇拥着执手而行的君臣二人,缓缓朝五丈塬方向行去。
“相父,我跟你说…”
“相父,我跟你说…”
“相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