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博安,光绪九年生人,五十三岁……身高五尺一寸,微胖,面白,长须……好西餐(尤喜法式西餐)。好读书,尤喜野史,近年甚迷安徽人张恨水之小说……不注意个人卫生,较邋遢……”
唐铭水坐在那里,脑海里不断回旋着董博安的资料。
他必须把每一个细节都记住。
一点都不能出现疏忽。
那张董博安这些年来唯一的一张照片,就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照片上的男人,个子不高,长须飘飘,和资料里的描述基本一样。
董博安,董博安,你藏了那么多年,终究还是露出马脚了。
他端起桌子上倒满了酒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眼睛血红血红的,这是他回家后喝的第三杯酒了。
他每天到家,都必须要借助酒精的麻醉才能入睡。
而且绝不能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再轻微的响声,都会把他惊醒,然后整晚上就别想再睡着了。
睡觉前,他一定会洗把澡,不是因为舒服。
而是因为他必须这么做。
洗澡的时候,他会一寸寸的拼命擦自己,把皮肤擦到发红生疼为止。
他脏。
唐铭水一直都认为自己脏。
从身体,一直脏到心里。
在进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也就是大家更加熟悉的称呼,“黄埔军校”之前,他一直都是个非常阳光的年轻人。
他热情,充满了朝气,向往着男儿沙场百战死,何不马革裹尸还的豪情。
可是当他被力行社招募后,他就变了。
尤其是当他第一次亲眼看到那些特务们是怎么用刑的时候,他悄悄的跑到厕所里,大吐特吐,吐的黄胆水都出来了。
可是,当他自己第一次对犯人用刑时,他却惊讶的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害怕,而且做得是如此的娴熟。
如同一个真正的老手。
“每一个行业,都会有天才的存在,而唐铭水,就是我们这个行业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这是贺洛川当年对自己得意学生的评价,他甚至还这么说:“如果唐铭水去当老师,一定会误人子弟。如果让他当个银行家,他一定会引起挤兑风潮,银行会倒闭的。只有在这里,在力行社,当个特务,当个间谍,当个情报人员,他将是我们中最有前途的,没有之一。他的名字,早晚都会名垂青史,要么流芳百代,要么遗臭万年!”
这算是在夸自己吗?
唐铭水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自己第一次亲自用刑开始,自己就脏了、臭了、堕落了。
人人都可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只有他没有。
当然,他现在想的不是这些,而是明天的行动。
毫无疑问,火车站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那里,力行社遍布眼线,擦皮鞋的、卖苦力的、小偷强盗……
谁不听从力行社的话,就别再混下去了。
他的人,可以监视整个车站。
只要董博安一出现,子弹就会击夺走他的生命。
然后,他们可以在检查完尸体,确认击毙目标后,再从容的撤退。
警察?
唐铭水鄙夷的笑了一下。
那是个什么东西?
问题是,董博安呢?他会怎么办?
这可是个老牌特务,杀人魔王。
“我是董博安,我是董博安。”
唐铭水嘴里不断喃喃的念叨着,片刻功夫,他就迅速进入到了角色,把自己当成了“董博安”。
他站了起来,来到屋子的中央,接着开始自语:
“我离开上海很久了……日本人的势力不可能遍布上海,火车站?力行社?都是他们的人,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如果现在有个人进来,一定以为看到了个疯子。
“我要想出个办法来,安全的出去……日本人来接我?不,他们还没有看到我,力行社的人就已经干掉我了……”
唐铭水已经完全的把自己融入到了“董博安”的身份中,他甚至如同照片上的“董博安”一样,去摸了一下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
“我有保镖,三个,也许四个,可是他们保护不了我……我要把自己藏起来,藏起来……怎么藏?藏在哪里?”
唐铭水说到这里,忽然呆呆的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然后,他忽然笑了,他往前跨了几步,转过身子,从此刻开始,他又重新恢复了唐铭水的身份,然后对着面前的空气冷笑,他甚至在那指着空气,就仿佛指着董博安:
“董博安,我看过你过去的资料,那个时候,你没有胡子,你这人邋遢,但却每天都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可你现在为什么要留胡子呢?你要掩饰自己!”
他的声音猛的抬高:“没错,当一个人留了你那么长的胡子,任何人第一眼注意的,都会是你那漂亮的长胡子!还有一点,这让你想掩饰自己变得更加方便了,对不对!替身,你会用一个替身!”
他再度转身,用“董博安”的语气嘶声说道:
“唐铭水,被你发现了吗?没错,我会用替身,一个和我身高差不多,和我身材差不多,如果再给他装上一捧和我一样的胡子,你们在仓促间很难发现的。对了,我还有一个特征,九个指头,这就更加方便了,砍掉我那个替身右手的大拇指就行了。”
唐铭水说完,冲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一把抄起了他的左轮手枪,依旧对着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董博安”:
“所以,你会让你的保镖保护着那个替身下火车,等他被我们干掉后,你再从容的离开,甚至,你会刮掉你的胡子。当你和来接应你的日本人汇合后,你就安全了。可是我识破你了,董博安,我识破你了!这里不再是你的上海滩,这里是我,我唐铭水的上海滩!”
他的手死死的握着枪柄:
“董博安,你这个汉奸,你这个杀人魔王,我代表那些死在你手里的人,判决你,死刑!”
他的嘴里发出了“啪”的一声。
他仿佛听到了真正的枪声,仿佛看到董博安捂着心口,痛苦的倒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他已经醉眼朦胧。
他回到办公桌前,把剩下的大半杯子酒一饮而尽。
洗澡。
该洗个澡上床休息了。
他跌跌撞撞的走进了浴室。
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