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胃菜之后便是更加丰盛的正餐,烤乳猪和蘑菇炖的牛肉,还有一条三米长的大鱼,上面淋着香气袭人的酱汁。在两排并列的长桌中间,舞女们也开始入场,跳起了挑逗多过艺术的舞蹈,裙摆撩起之时,甚至能看见她们若隐若现的春光。李察撇了撇嘴。
“你不满意?”
巴顿亲王忽然停下了对妮安塔的挑逗,转而盯住炼金术士。他都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看见他的不屑,抓住他的轻蔑的。
不过既然如此,他也不愿一番阿谀奉承。他有些受够这里了。肥猪喜欢这些,不代表别人也同样喜欢。他看了眼那个黑袍女人,对上对方的眼睛,然后飞快转开。“亲王殿下,这里女士居多,似乎不太好吧。”
“那你认为应该来点什么表演呢?”巴顿亲王笑意盈盈地说,“来点真刀实枪的比试如何,白魔鬼?我的人,对你的人。”
巴顿亲王紧盯着炼金术士,满脸笑意,“你认为呢,白魔鬼?”他眯着小眼睛,在王座上扭动肥胖的身体。“让你的人和我的人比试一场,助助兴如何?”
现在李察毫不怀疑眼前的死胖子是一个狡猾的老狐狸。
“这个死肥猪。”罗茜在李察身边咬牙说。“他最好自己噎死。”
“我确信迟早会这样。”他轻描淡写地抬眼瞅了巴顿亲王一眼,不着痕迹,轻声讽刺道,“他要么死在女人的肚皮上,要么就会闷死在猪肉堆里。总有一样是他的结局。”
“最好是被吊起来饿死。”女法师说。
炼金术士没有再做声。他看见女剑手双眼几乎没有焦距地瞧着热气腾腾的佳肴,手里的刀叉无意识地叉起面前的食物,机械一样地塞进自己的嘴巴,然后囫囵着吞下。他决定待会要和她好好谈一谈。在他的右手边,学士小姐坐在高座上,礼仪完美地享用晚餐,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旁边的雷拉学士闲聊。相较于伊薇拉的冷淡,雷拉学士就显得热情许多。瞧他的架势,他甚至大有接替阿莎服侍的意愿。伊薇拉很快便察觉到了李察的目光,立即向他投来一个隐蔽的眼神,同时不露声色地以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白魔鬼,听见我的话了吗?”巴顿亲王挥手斥退了衣着暴露的舞女,“给我个答复,同意,还是拒绝?”他的身体前倾,模样像是在诘问,语气里透着恼怒。
他的模样让李察想起奥柏伦亲王曾说过的话
“国王们很少会冷静地接受类似不、我不会、绝不这种话。国王嘛各种各样的东西都任由他们支配:匕首、毒药、地牢、烧红的火钳。国王们有几百,几千种方法能为他们的尊严复仇,而你根本不知道让某些当权者感到尊严受损有多么容易。只要打断他们的发言,或者出言不逊,你的性命恐怕就要葬送在车轮下了。”
巴顿亲王就是那种自卑的人,他确信。所以,炼金术士明白拒绝之后会招致什么后果。而他也瞧得个透彻。他显然是想借着这事儿打算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一个结结实实的威慑,但是炼金术士已经打定主意,他一定会让对方失望的。
“你害怕了吗,白魔鬼?”巴顿亲王放声大笑,他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带着轻蔑和讥笑,然而他的小眼睛里带着深沉的恶意。“让你的人来,我听闻你们当中有勇猛的战士,难道他们跟你一样,都是懦夫?”
“我想割下他的舌头。”女法师说。
李察放下了刀叉,“不,我们当然不会是懦夫。”
“那就展示给我们看,白魔鬼。”巴顿亲王笑着说,“别让我们看扁了你们。”
他在使用激将法,但李察无法逼退,何况他也没打算退让。“战士从来不畏战斗。”李察瞧着他,轻声说道,“我关心的是,我们要如何比试?生死决斗,还是点到为止?”
从对方的眼里炼金术士看到了一抹疯狂。
李察自是不惧,鸦人的武艺出众且蛮力过人。李察扫视四周,那些持剑站立的士兵,乃至此前那个迎接他们的军官,他们个个都与鸦人相去甚远。但是杀戮在此刻尤为不智。
一旁的妮安塔怯生生地开了口,“亲王殿下”
炼金术士抬起头,恰巧看见学士小姐转过头去雷拉学士谈笑风生。
巴顿亲王想了想,又瞧了一眼左手边的黑袍女人。“点到为止。”他闷声闷气地说,带着不甘心的味道。“你们是我的客人,比试不能见血。我们点到为止。”
而这无疑是李察希望看到的。“我派人去叫我们的骑士。”
“不用。”身边突然响起女剑手的声音。陆月舞放下银叉子,站了起来。“我来。”
谁也没料到女剑手会如此选择。她怎么了?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疯了吗?”罗茜低声咆哮。
然而陆月舞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对他们的叫喊和咒骂充耳不闻。她抬起头看着巴顿亲王,左手抓着鲨鱼皮缝制的剑鞘,坚决地说道,“我可以代表他们出战”
“月舞!坐下来!轮不到你!”他恼怒地叫道,如果不是眼下他们正在做客,他只想跳过去把她拽回来,狠狠地摁在椅子上。“这跟你无关。”
“月舞小姐”学士小姐在惊呼。
“蠢女人,你犯什么傻?”女法师毫无顾忌地叫喊,“你的脑袋进水了吗?”
“这正是我应该做的事。”她轻声说。然后再也不正眼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与他毫无瓜葛。她只是瞧着巴顿亲王,“请您派出您的战士吧。”
巴顿亲王侧过身问了一下雷拉学士,然后惊讶地说道,“女士,你确定?”
雷拉学士转述了他的话。他们的脸上带着同样的惊讶。
李察知道,海的这一边重男轻女,远不相信有女人会选择成为一名战士。在瓦利亚人的传统里,女人的工作就是待在家中操持家务,讨好拼死作战,抢夺地位和财富的男人。除此之外,任何妄图成为战士的女人都会被视作被人鄙夷的异类。
“我是一名剑手。”陆月舞说。
“比试中刀剑无眼。”
巴顿亲王现在倒是怜香惜玉。然而让李察恼火的是,陆月舞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顺从的婉拒”。“对于一个战士,伤疤是值得赞美的标志,是荣誉的象徵。没有伤疤的战士是个懦夫,算不上真正的勇士。”她坚定地说,“我是剑手,不是洗衣做饭的女人。而且,我早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那你就去死好了!”罗茜大声骂道,她甩下刀叉,站了起来,“亲王殿下,我觉得有些不舒服,我想先离开了。”不等巴顿亲王说话,她便直接离开。最后她甩下一句话,“你最好就死在这里!别他妈的再给我们惹麻烦了。”
陆月舞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她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月舞,回来,你不必冒险。”
但是他的劝说似乎更加增添她的决心。她很快她就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所以就让别人面临死亡的威胁?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我只是你的护卫罢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亲王殿下,您的战士呢?我已经准备好了。”
事已至此,所有人都已无话可说。
巴顿亲王沉默一阵,“叫斯科特上前来。”他高声宣布。
“亲王殿下,让我来吧。”之前的那个拖着耀金色披风的战士自告奋勇的请战,“斯科特先生曾是一名角斗士。他的每一招都危险且致命。对于一名女士而言过去残忍了。我们是在比试,不是决斗。王座厅也不宜沾染鲜血。”
经过短暂的思考,巴顿亲王做出了决定。“那么,朱利安。”李察这才知道对方的名字,“就由你来吧。记得点到为止。”
既然没法阻止陆月舞,李察也只能转而向诸神祈祷她平安无事了。然而,巴顿亲王听似关切的话却透着某种高高在上的味道,带着胜利者的鄙夷和讥讽。他觉得他们稳操胜券了吗?只有炼金术士知道,女剑手的剑术是如何精妙,甚至将他训练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剑手。
黑皮肤黑眼睛的朱利安解下了披风,戴上了皮手套,调整着皮甲上的扣带,让它们收得更紧,亮银的钉扣一阵叮当作响。他呼出一口气,然后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那是一柄略带弧度的狭长短剑,比陆月舞所用的符文长剑更轻更短,像是一把另类的弯刀。
在此过程中,女剑手始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她看着自己的对手,盯着朱利安的表情,肌肉,握剑的右手,以及微微颤动的剑身,盯着上面可怕的长血槽。
“小心点。”李察没忍住的提醒。
她头也不回,轻轻颌首。然后慢慢地抽出长剑。霎时间,水银泄地般的银光洒满王座厅,盖过了燃烧着的明亮烛光。就连一直静寂的仿佛木偶般的黑袍女人也忍不住抬起了眼,向她投来短暂地一瞥,眼中闪过惊异的神情。
李察看见雷拉学士凑在巴顿亲王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便一脸漠然。“我看轻了你们,小姐。祝你好运。”他带着某种怨恨说道,“开始。”
“女人,我不会留手。”
“我不懂你们的语言,你也不明白我说了什么。所以,什么都别说了。”她扔开剑鞘,甩了一个剑花,挑衅地用剑尖指着朱利安,向上轻挑。“来吧。”
战士不明白她说了什么,但是陆月舞的轻视让他充盈着怒火。被一个女人蔑视,对瓦利亚人来说是可耻的羞辱。于是他大叫一声,一个跳劈拉开了战斗的序幕。
陆月舞轻巧地朝后退了两步,酷似弯刀的短剑从她的面前划过。她与死神擦肩而过,但女剑手恍若未觉。她的脸上如古井般平静无波。她飞快地移动脚步,朝右迈了两步,然后又倒退向后。朱利安就像是遭到戏耍的猴子。他不住的劈砍,横扫,刺击,追逐陆月舞的脚步,但他砍中的只有空气,刺中的唯有陆月舞的残影。
女剑手仿佛一只蝴蝶优雅地翩翩起舞。她在烛火当中扇动翅膀,在利刃卷起的飓风里屹然不惧地穿行。长剑带起一连串明明灭灭的光,有如夜空璀璨的星河,如此耀眼,以至于炼金术士甚至差点遗忘了美丽当中致命的凶险。
巴顿亲王的战士李察猜想他应当是对方的御前卫士朱利安忽然好似看穿了蝴蝶的舞步。他陡然一个踏步上前,切断了女剑手的去路。随后猛烈地挥出一剑,剑刃破空,带起强烈的啸声。陆月舞无法停止惯性,她只得向后仰倒。剑刃撕开了她胸前的一片衣襟,露出里面月白的衬里。一缕黑发纷纷扬扬地散落。
“干得漂亮。”巴顿亲王兴奋地大喊。
围观的士兵也一阵高兴地欢呼。
“啊”学士小姐惊恐地低叫。她坐在了原本属于罗茜的位置上。见到陆月舞并未受伤,她才松了一口气。但她依然紧缩着眉头,一脸担忧与不安。“月舞小姐,她会受伤的。”
“受伤的不会是她。”李察信心十足。
然而说和做是两码事。他看着陆月舞在剑网的束缚里挣扎,心脏就犹如被一只大手紧紧抓着,被提到了嗓子眼。他攥紧了拳头,手心里满是汗珠。但是现在已经没办法中止他们的战斗了。无论是在哪里,一旦开始比试,那么唯有一方退出才能宣告结束。所有试图打破规则之人,都将被视作破坏神圣契约的魔鬼。受人责骂,承担可怕诅咒。
“李察,月舞小姐躲不开这招!”学士小姐慌乱地惊叫,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抬头看去,只见黑皮肤的战士舞出一片光怪陆离的剑光,似乎将烛光全都收纳其中。剑光闪烁幻化,一团令人眼花缭乱的散光迷惑了所有的视线。它就像一朵盛开的花,炼金术士心想,绽放的花朵正在吐出花蕊。然而美丽的画卷里忽然跳出一头食人猛兽,无尽的虚招透着致命的杀机。它逼迫着陆月舞,将她的退路全都封死。剑尖直指女剑手的咽喉。
回应他的是突然跳起来的符文长剑,银色剑身只消一剑便斩断了野兽的头颅,朱利安的武器发出无助的哀鸣。陆月舞轻轻松松地后撤一步,冷眼看着对方跌跌撞撞地试图挽回平衡。
“别担心。”李察反手抓住了学士小姐的手,将他的信心传递给对方。“你没注意到吗?这还是月舞第一次出剑。”她始终在戏弄对方,像是抓住了老鼠的猫咪。
她的蔑视彻底激怒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