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黄食指叩击桌面，口出问心之语。声音低沉，回响耳畔。仿佛暮鼓晨钟，发人深省。

春十五娘觉得自己恍惚间又回到了初创醉春楼之时，那个早已模糊的誓言也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叩击声停，春十五娘眼神中的迷惘也渐渐转为清澈。精明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风姿神采。

春十五娘双目直盯着钟黄，默然片刻，突然粲然一笑。优雅地起身，避席。

举手齐左胸，右指压左指。

右脚后撤步，屈膝缓垂首。

这一刻，看着春十五娘款款行礼，楼上众人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词：端方淑慎。

春十五娘作为一介青楼女子，按理说一生都不该与这个词有任何瓜葛。

然而此时此刻，她仿佛再也不是那个七窍玲珑的醉春楼鸨母，而是风姿优雅的大家闺秀。

“妾身迷途数十年，不想今日却教钟郎一语点破。”

眼波流转间，满室生光。范雄，秦华，李纯，赵安，李青儿，肖公子，杏儿，都被这种姿态所吸引。就连傻硬粗黑的铁柱都感受到了一种难言魅力。

只有黑衣老者如海仍然神色冷峻。

然而他的心中也暗暗惊讶：“没想到这春十五娘竟是内媚之人。若是年轻时便得高人调教，必可名动天下。可惜，可惜。”

钟黄穿越前的时代信息爆炸，人际距离缩短，不知见识过多少美女。春十五娘的姿色虽美，却不足以令他动容。不过他倒是惊讶于一个人的气质能在极短时间内转变得如此之大。自己方才的一番话似乎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他也起身抱拳，身体稍躬，回了一礼。

“既已明悟，便当奉行。还望十五娘能不负己心。”

“钟郎之言，妾身谨记。”春十五娘见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媚态，满室之人都为之倾倒，而这少年依旧神色不动，更加明了其定非常人。

如此坚定，如此纯粹。

狭义心肠，霹雳手段。

借势断事，洞明人心。

看着钟黄挺拔的身姿，春十五娘的心底深处突然有了一丝微妙的触动。

“可惜，我生君未生。”

见众人回过神来，钟黄招呼春十五娘落座。转而对杏儿道：“除了你范叔叔，这位肖公子方才也曾暗中出手帮助过你。你也应该谢谢他。”

杏儿并不知道这位好看的肖公子为自己做了些什么，但她非常信任钟黄，闻言就要避席行礼。

肖公子嫩白的脸上变得殷红，连忙起身搀扶道：“相比钟兄，我之所为何足道哉？杏儿快快起来，不必如此。”

钟黄摇头道：“话不能这么说。有些时候，人的确是身不由己的。肖公子刚才虽然没有能在行动上帮到多少忙，但一颗救人的赤子之心却难能可贵。我认为，你与范捕头都是暴虎入门勇于奋臂之人。比起那些只知道看热闹的不知高到哪里去了。来，我也敬你一杯！”

听了这番话，肖公子心中的愧疚感才稍稍消减。他觉得眼前的这位钟公子不但是仗义出手的大勇之人，还是明辨是非研判人心的大智之人。自己平日所见除了父亲，无一人能及此人。

又回想起那句“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不由大起知己之感，端起酒杯一连与钟黄喝了三杯。

几杯酒下肚，肖公子洁白的脸色变得粉嫩红润，就连眼睛也泛起了水波，整个人都娇妍起来。

李纯秦华等人开始只以为这肖公子是不胜酒力，此时仔细一看却都觉得这位“肖公子”大概是位女公子。

如海见状眉头微皱。他知道小姐素来不会饮酒，也无甚酒量。如此饮法不说是她，一般的饮者不需几杯也都会大醉。于是出言提醒道：“公子，我们一会还要去寻些特产，切不可多饮，以免耽误正事。”

肖公子似乎还在生如海的气，闻言反而主动寻钟黄喝起酒来。钟黄无奈，只好杯来酒干。不出数杯，肖公子就大醉了。

他醉酒之后连运功改变嗓音都忘了。原本虽然声音好听却还带点男子粗声，此刻却好像夜莺鸣啼，就连杏儿都感觉到不对来。

看到这位“肖公子”如此天真纯良，钟黄不由有些好笑。在肖公子再次要倒酒的时候，伸手按住了桌上的酒壶：

“肖公子，出门在外不宜多饮，适量为好。今日已然尽兴，我们来日再会吧。”肖公子却不乐意，见钟黄不给，还向春十五娘索要酒壶。

钟黄对春十五娘摇了摇头，又对黑衣老者如海点了点头。

如海起身环顾众人，冲着钟黄抱拳行了一礼。一手伸出轻托肖公子的后背，扶住醉倒的肖公子向楼外走去。

钟黄起身目送他们走远，若有所思。

肖公子离开后，余下的几人仍旧喝了几轮。也许是今日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范雄喝得尤其多。

他见钟黄不再饮酒，非要去寻长得粗壮硬黑的铁柱喝酒。铁柱是个愣头青，似乎忘掉了自己逃犯的身份，跟范雄倒是对了脾性。最后一个逃犯一个捕头，双双喝得不省人事。

钟黄见状暗暗好笑。

等送秦华和杏儿、赵安离开后，钟黄便也告别了春十五娘。扶着铁柱，与李纯和李青儿一起返回福来客栈。

路上经过一家成衣铺，想到自己刚买的蜀锦袍子已经送给了大丑，便又进去挑了一件青色长衫和一件黑色袍子。

四人返回福来客栈时，周桐已经醒了。钟黄看了周桐的伤势，见已经没有大碍，便告辞返回了蜀仙居。

李青儿倚靠在福来客栈的客房门前，看着钟黄越走越远，她的心中有些不舍。

今日钟黄大展神威，不但惩凶除恶，而且巧使手段便安顿好了杏儿。这使她不由得回想起在蜀山上自己获救时的情形。那时的自己心如鹿撞，一如眼前。

她心中不舍钟黄就此离去，觉得自己似乎有许多话要对他说，然而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于是只好踟蹰着目送斯人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