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塞回到训练场时，两个孩子正扒着围网和加西亚闲聊，他实在没法当着扬的面问加西亚档案原件的事，所以何塞把文件袋夹进了外套里，上前一把抱起了自己的儿子。

佩德尼奥望着他们的眼神有些羡慕，也有些迷茫，何塞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就赶紧放下了扬，向他问道：“小佩德，你爸爸呢？我想中午和你们一起吃个饭，下午再送你们去港口。”

佩德尼奥咬了咬嘴唇说道：“何塞叔叔，我爸爸他出去了，让我就在加西亚教练这里别乱跑。”

“马上快到中午了，叔叔带你们俩出去吃饭吧，想吃什么，马德拉口味的菜怎么样？我和扬都听你的。”何塞笑着说道，他不想让这个孩子继续待在这伤心地。

佩德尼奥垂着头一言不发，凄风冷雨中的一夜一晨，狼狈且残酷的经历，让他此时有些难以习惯他人的温柔以待。

何塞的情绪并没因此低落，他摸了摸佩德尼奥的脑袋，又对着加西亚挑了挑眉毛说道：“加西亚教练，我带他们去吃午饭，要是佩德的父亲先到的话，你帮忙说一声，我们吃好就回来…”

三人走到阿尔科切特基地大门口时，扬戳了戳精神不振的佩德尼奥，攀着他的肩膀问道：“佩德，你到底想吃点什么啊？这几年我们都是在一起吃饭的，也没见你特别喜欢什么…”

佩德尼奥揉揉有些酸涩的眼眶，试图赶走飘忽不定的泪意，声音也带了丝颤意：“扬，你不是也算半个中国人吗？所以我…我今天想吃中国菜…”

扬有些惊喜地抬头看着何塞，正准备问问父亲在里斯本能吃到什么中国料理，何塞却开口说了一句标准的中文，然后又解释给两个孩子听。

“这可是你妈妈教我的，意思就是——上马~饺子~下马~面。”

说着何塞转向了另一边，对佩德尼奥说道，“小佩德，在中国，出远门的人都吃这个。走吧，叔叔带你去吃饺子。”

……

……

无论什么时候，里斯本港都不会变得冷清，人群喧闹欢乐着，总是能挤满整座帝国广场，但只要静下心来，还是能从纷杂的众多声线中分辨出，塔古斯河水拥抱海浪的簌簌涛音。

静谧来自孤独，而孤独源于离别，所以，这也是离别的声音。

蹲踞在行李包旁的皮埃尔，手里紧紧捏着两张船票，虽然何塞就站在旁边，但他根本没有谈话的欲望，只是有些神经质地一直捂着自己的衣服口袋，那里有路易吉给马里迪莫体育总监写的推荐信，还有一笔足够支撑佩德尼奥学业的钱。

何塞理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尴尬壁障，也猜到了些许皮埃尔如此执拗的原因，但他依然保持着一贯的笑容，率先打破了沉默：

“萨瓦尔多先生，之前我们是有些误会，但这应该不重要。重要的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两个孩子的关系依然还是那么好，我们做父亲的，也不能辜负他们的友情…”

皮埃尔明显的怔了一下，才点点头回道：“小孩子嘛，能懂什么…离别也是，过日子也是，都以为是过家家，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话不能这么说，没有什么绝对复杂，也没有什么绝对简单。我只是有些好奇，那个俱乐部董事究竟做了什么，让你连自己儿子的自尊都弃之不顾了。”何塞面上笑容如春风般柔暖，口中的言辞却比剔骨尖刀更锋芒毕露。

皮埃尔霍然站起，脸上尽是压制不住的怒意，盯着何塞看了半晌，才有些冷漠地开口道：“你想套我话？既然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别掺和到别人家的事里了，你也算是个里斯本人，我没什么好和你多说的。”

何塞抱起膀子，眯着眼和他对视着，摇摇头说道：“左右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你的那些话，把我儿子受伤的事，就这么扭翻过来了，也能说是私事？不过我们家有自己的考量，现在扬也主动离队了，所以我不怪你。但是，你去交换的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自尊，这么折腾才换来的东西，有没有用到佩德尼奥身上，能不能帮到他，这件事，我必须得问一问！”

听完这些，皮埃尔提起的气也泄了下去，他叹了一声说道：“我听那个叫加西亚的教练说了，你儿子离队的事…你是个汉子，我不及你，但你也要相信一位父亲的底线，我是真的为他好…”

他将来到这边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说，何塞听得眉头紧蹙，心下黯然，也只能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皮埃尔犹豫了半天，有些烦躁地把空烟盒攥在手里搓着，最后还是低声说道：“中午吃饭的事，我听佩德说了，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谢你。我是个粗人，很多话说不好，也不会说…”

他有些自责地说着，却被何塞摇摇头开口打断了：“粗人可不是什么借口，温柔这种东西，也不能算是母亲的专属吧…”

何塞话刚说完，自己倒是先轻笑了一声，可笑声里却有着无比厚重的辛酸。

皮埃尔从佩德尼奥那里听说过，扬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此时又听到这句话，竟也无言抚慰他的悲伤，只剩心头戚戚然。

沉默着等待时间，沉默着舔舐伤痕，沉默着对彼此的遭逢感同身受，这是两个男人离别前的故事。

……

“扬，你知道马里迪莫吗？”

“知道啊，不就是你们马德拉群岛的球队么…”

“我爸爸让我回去就到马里迪莫的青训报道，他会搞定档案和学费的事情…”

“那不是挺好的？我还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家球队呢。”

“可我不想去马里迪莫，这肯定是爸爸和那个达夫拉尔家商量的，我知道他为我好，费了多少劲才帮我消掉档案上的这次记录，但我还是不想去。”

“佩德，你这样会惹你爸生气的，他生气起来好吓人…”

“我不害怕，我就是不想被那个混蛋董事管住控制住，虽然比不上你，但我也有厉害本事的，我就不信没法靠自己进到其他的马德拉俱乐部里。”

“马德拉还有什么俱乐部吗？我都不知道了诶。”

“当然有啦，你以为马德拉群岛很小嘛！不是还有个也挺出名的国民队么，我想去那里试试。实在不行，好像去年有个新创建的球队，叫马德拉联盟队，就是小了点。”

“你佩德尼奥以后就是马德拉国民队的主力后腰了？”

“那扬你就去当本菲卡的首发前腰好了，他们和咱们老东家还是同城死敌呢，以后见到达夫拉尔就能狠狠对付他了！”

“本菲卡啊，好像也不错的样子！那你在马德拉国民见到他也不要手软啊，在马里迪莫说不定还要承他老爸的情。”

“是啊，马德拉国民队…马德拉…扬，你说我们以后是不是很难再见面了？”

扬听了佩德尼奥的话一愣，他们刚刚沉浸在对将来新球队的幻想中，聊得兴致盎然，把即将面临的离别都抛在了脑后。这个问题再骤然甩回面前时，胆怯的情绪已悄然占据了上风，气氛变得十分压抑。

还是扬硬生生压下了心头的郁闷，先打破了僵局：“佩德，没想到，你居然害怕这种事情，要知道，无论相隔多远，我们都还会是好朋友的。

你家在马德拉，我家在里斯本，看起来好像很远，好像很难再见面，可你想想，我还有一半的血脉来自中国，那里都远到地球另外一边去了，可我们现在照样是朋友…”

“所以距离一点都不重要，对不对！我会在马德拉给你写信的，扬，可能还会打电话，如果你成了本菲卡的大明星，你也不要忘了来看我！”佩德尼奥听懂了扬的话，又变得兴奋了起来。

“那我们约好了，以后有机会就去看对方。我，扬?罗德里格斯，和佩德尼奥一辈子都是朋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约好了！我，佩德尼奥?萨瓦尔多，和扬一辈子都是朋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在誓言里勾肩搭背，比晨间的鸟鹊还要吵闹，还兴奋得涨红了脸，这是两个男孩离别前的故事。

……

……

“保重。”这是何塞。

“你也保重。”这是皮埃尔。

“拉过勾就不许反悔！”这是扬。

“谁反悔谁就是小狗！”这是佩德尼奥。

……

时间到了，汽笛响了，船开了，人远了。

直到看不见船上的人影，扬才放下挥动的手臂，擦了擦怎么也止不住的眼泪，拽着何塞的袖子说道：

“爸爸，其实刚刚我是骗佩德的，我说我不害怕，可现在怕得厉害，我害怕以后我们见不到面了，害怕以后怎么都找不到他。”

“那你可要好好努力，不然就得变小狗咯。”何塞说完就笑出了声，他难得促狭一回。

……

佩德尼奥掀起衣服下摆使劲抹了把脸，突然干哕了两声，扶着栏杆喊道：“爸爸，我…我想吐，我晕船了…”

“你是渔民的儿子，能晕个锤子船，你是太难过了…靠过来点，这包里有鱼干，闻闻就不晕了。”

皮埃尔看着直打趔趄的儿子有些无语，他自己踏上船的时候可是舒服得打了个哆嗦。

……

朋友，此去一别，各自珍重。

柳永的《雨霖铃》，是中国文学史上说离别的巅峰，无人能出其右。

尧十三有首歌叫《瞎子》，是贵州话版的雨霖铃，大家可以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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