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之中久久沉默,任青犹如呆滞了一般愣愣看着手中陈旧的朱钗,似乎是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之中。
一卷泛黄的册子映入眼中,王青相将一册老卷递到了眼前,淡淡道:
“我自污名声,就是连做善事也不敢那么明目张胆。我知道,你对缀姑娘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看了这个也许会释怀一点。”
任青打开册子,漫无目的地看了半天,心神仍旧没能从那段往事中挣脱出来。
王青相见她心无所定,叹了口气,不自觉放柔了声调:
“二十年前南蛮草原雪灾,大军压境,南关告急。父王好不容易将求援信送到京中,却引来了诸多言官不满。”
王屿涛手握重兵却无一质子在京,身处边关国门,可说一念之差就可决国运。
南关多年来常被朝中文官言党猜忌,信中又是要兵要粮的,于是京中就开始有谣言传出,说南关城已然失守,镇守南关的大将军王屿涛早已叛国通敌,所谓的要兵要粮不过是南蛮的削弱朝廷势力的计策云云。
许多文官由此上书,请圣上三思,至少也要派人查明虚实情况再说。
神州幅员辽阔,从边关到京都往来至少需要半个多月,当时战况已经是刻不容缓,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就在一群臣子吵吵嚷嚷的向皇帝吐沫横飞的进谏时,高大厚重的宫墙之外,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聚集了百多名头发花白的伤残老人。
他们都是从南关边军退下来被安置在京中颐养天年的老兵,可是当他们听到有关通敌的谣言后,自发的来到了宫门前,想要进谏。
因为官阶不够,京都朝中也没有什么得势的官员拂照,自然也就见不到圣上,更说不上什么话。
在这束手无策之际,众人干脆就死谏在这宫墙之外!
于是五十三个闲赋老兵就这么前赴后继的撞死在了宫墙上,血腥经月不散。
这等轰动京都的大事很快就传到了皇帝的耳中,满朝大臣们唾沫横飞的圣人之言在这等血淋淋的死谏下也苍白了起来,救命的粮草和援军就此赶赴南关。
隔年开春之际,稳固了南关边防的王屿涛入京述职,到了京都后,愣是把接自己进宫面圣的近侍从早上晾到了傍晚。
直到王屿涛走遍了当日死谏宫墙外的那些老兵家属之后,才随着惶惶不安的近侍昂首入宫,直至深夜方出。
那一晚君臣如何奏对的无人可知,只知道第二天上朝,大将军王屿涛被亲封为镇南王的时候一言不发,如庙堂泥塑的神像。
散朝之际,众多官员熙熙攘攘的就要跨过宫门,当初那个带头吵嚷着南关异心的首脑文官被镇南王截住,生生打断了双腿。
不久之后,这文官被查出收受贿赂,被革职查办,一家老小也都收到了牵连。
这名文官姓缀,正是缀烟晚的父亲。
“这些个上辈子的恩怨情仇,于我们这一辈而言,就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赚得了眼泪,再赚性命却是不值了。假如没有那天别院的刺杀,我也不会深究什么,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只能说时也命也。”
王青相站起身来,拍了拍绸衣上沾挂着的草屑,语气神态也带了几分不似以往常示于人前的那份轻浮,反而是有着几分沉重。
“过去的这些年我见过太多是非,人间话本里的英雄故事我自小听着长大,可等真的投身其中的时候,却恍然发现压根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在别院那一夜,我曾以为二爷和缀姑娘不过是个寻常的风尘中人,是我走眼了。”
“世子殿下……抬举了。”
任青出神的想着什么,眼前仿佛又一次看见了那日临行别院的马车中,缀烟晚眉眼弯弯的咬着糖葫芦的样子,看见了她一身盛装虞姬的模样,却活出了霸王风采的决绝凛然,一时恍惚,喃喃低声:
“其实我们都只是登台演戏的戏子罢了,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们求的也仅是一餐温饱,片瓦遮身,图个安稳而已.......”
王青相的建言当真是直戳在要害,合则两利。
他南关世子殿下需要一个逃离京都的理由,只要回到天高皇帝远的南关,他王青相名义上不是世子,却胜似世子,待老王爷百年之后,王位依然是他的。
纨绔的王大世子和青楼女子私奔,听起来虽然匪夷所思,却也符合他建立多年的人设。
而任青也需要一个契机,借此来逃离青衣楼的掌控。
两人可以说是各取所需。
牢房之中那股莫名的气势不知在何时已经散去,王青相看着这一刻宛如处子安静的任青,有些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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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青并没有等太久,仅仅两天时间,王青相便如约而至,安排好了一切。
牢房之中的任青,敏锐的感应到牢头大门处有一股堪称强大的气机轰然爆发,而后又在一声细微的刀吟下迅速如潮退散无踪。
应当是那名叫陈寿的公公败了,动手之人不问可知。
任青危襟正坐,在这即将脱身牢笼的档口,内心不禁有些忐忑和激动。
“承平二十一年,南关世子殿下亲赴天牢劫狱,救得京城名角儿,江湖上就此又多了一对神仙眷侣的佳话。”
王青相亲率手下跨步走入天牢,身后寒意凌然。
因为在他身后的侍卫们,人人都握着出鞘的长刀,竟是一路从牢口生生打到了这里。
“京中人都喜欢叫你们南蛮子,看来不是没有道理。”
任青有些发蒙,以为王青相的救出去是在朝中打点关系,大事化小的慢慢化解,就算是谈不拢动了手,那也是私底下掰腕子解决,哪有这么正大光明无视律法的?
任青哪里会知道,朝中关系虽说错综复杂,党派林立,可对于南关一脉方面确实出奇的一致,所以就算镇南王世子殿下在南关有多么权势滔天,到了京城都得低调行事。
大事化小的本事是没有,但是凭着昔年镇南老王爷,与当今圣上打天下时积攒下的交情和信任,倒是可以放肆一下。
此时的任青已经有些后悔答应了王青相的要求,这家伙根本就是疯的。
劫狱已经牵扯不到什么重罪不重罪了,因为这根本就是无视皇室尊严的面子问题,就算是再宠信的大臣也不可能轻轻放过。
明知两人是合演一出戏,骗过京中所有人,王青相还煞有其事的皱着眉头,宛如训斥不听话使性子的恋人一般:
“这种话别人说可以,你可说不得,马上就是我们南关的人了,哪有自己骂自己野蛮的?”
话音刚落就见任青面色不善,王青相暗笑一阵也不敢太过,命人上前解了牢门铁索。
“陈公公在牢中对我多有照顾,还请不要伤他。”
任青与王青相一道向牢门走去,路上并没有见到什么人,按说天牢重地应当是守卫森严,机关重重的地方,就算被王青相带人强行打通也不该是如此景象才对。
“你说看守牢房的那个老太监?他是钦定的看门人,劫狱这等大事受点伤比不受要好的多。我出手有分寸,伤不到根基。”
王青相随口回答,有条不紊的向任青讲述下步计划:
“别院之中我已经挂印留于陛下,言明我舍去王侯富贵,与你携手江湖而去。稍后你我同乘一匹快马出城,其他人已经赶往任府接人,我们在城外汇合。”
出了牢门,王青相翻身上马,利落的身手颇有一股将门子弟的英气,他见任青尚在原地,略有迟疑,于是伸出手去,对任青道:
“上马吧,让这京城所有沿路的百姓成为我们私奔的人证!”
任青默不作声的,仰头直勾勾的看着马上的王青相,只把后者看的背后生凉。
就在王青相以为任青不会上马的时候,伸出悬空了好久的手上忽然一沉,有股大力几乎就要将自己拽下马来似的,他急忙夹紧了马腹,险险的稳住了身子。
“抱紧了,架!”
任青上马之后直接握起缰绳,催马急行,自打眉心上丹田蓄气有成之后,很多事情冥冥中好像都变得驾轻就熟似的能信手拈来。
就像这骑马,之前任青就从未学过,如今刚一上马身体自然而然的就做了许多平衡驾驭的调整动作,比之南关马背上征战多年的将士也不遑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