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懊悔,当初会怂恿舒薇,和她的男朋友陈新同去镇山村。
那是从省城开往大瀑布的火车,满车都是旅客。邻座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典型的除了智力一切都富余的类型。从上车就嘴不停,除了吃,就是说,他们肥硕的身躯拘束得我不能动弹,堆山塞海的吃食把我仅有的一瓶水挤到茶几角;又对本省发表种种或道听途说,或自以为是的议论。他们嘲笑本地山太多,路太差,穷山恶水,物产稀薄,只合充军发配;他们咂舌省城的落后,本地人凶蛮无理,欺生宰客,还处处拿他们先进的家乡比较。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咯。”世人历来对这个可怜的穷省,首先想到的这句“三无”考语,被他俩得意洋洋的说过了不知多少次。他们把本省人一律当作少数民族,又把少数民族一律当作苗族:“都是苗子噢,脏,野蛮!说话难听死了咯!”两个活宝,用夸张的声调那样拙劣的模仿当地土话,然后大笑一回,放肆的态度令前后格座都不免侧目。当对一省人民的攻讦到达顶峰,他们讲起一桩在花溪坝上被溜马的本地人欺诈的经过,总结性的叹息说道:“真正是穷省出刁民咯!”
不幸的,我正是这穷省中众多刁民的一员。而且我也象我那些心胸狭窄的同乡一样,听不得外人对我家乡的损贬,何况是这样至骨的挑衅。我斜乜两人一眼,刚要说话,对座一个小伙子却突然爆发:“哪个是刁民?你们××省的人才都是骗子!”
小伙甚是激动,声音很大,口气很冲,尤其后一句说得分外的响。周围一片讪笑,因为那对夫妇的家乡,在全国确以盛产骗子闻名,最近才出了几桩轰动的大案,其狡诈和贪婪都是我们头脑简单的同乡不能比拟的,该省人因此背上了恶名。我对这种随意株连的偏见不以为然,对该省人也并无恶感,但此时见两个无礼的男女受窘,心里却是十分的痛快。我才想起,两口子说话的时候,那小伙就一直皱着眉头,一脸孔的晦气,我同时也听出了他的普通话里夹杂的土腔,乃是本省东南部独有的口音。
两口子涨红了脸,又要替家乡找回场子,同小伙子争辩起来,无非重申本省糟糕的天气,地理和经济状况,再添上一些刻薄文人创造讥诮本乡的成语,什么技穷,什么自大之类。小伙以一敌二,毫无惧色。我瞅准一个机会加入辩论,小伙见了同乡,精神倍涨,我们俩配合默契,强词夺理,很快叫对方招架不住:天无三日晴是吗?但我们冬无严寒,夏无酷暑,降雨充沛,空气湿润,最益美容,所以女孩子漂亮;地无三里平?不错,喀斯特溶岩地貌,固然造成交通困难,可也因此造就丰富的石林,溶洞,地下河的风景,否则公园省的名声从哪里来;人无三分银?也不错,我们穷是穷些,但是我们穷了也有志气,不象有的地方的人,就去坑蒙拐骗……
这一场省际间事关荣誉的论战吸引了四方游客,有帮腔的,有打太平拳的,更多是饶有兴味的旁听,每到精彩处便爆出笑声,仿佛往本省名小吃——麻辣烫沸腾的汤锅里投入一把把猛料。两口子终于哑了火,叽咕一句“瞧这种德性,多半也是苗子”败下阵来,转而将不忿继续发泄在食物上。
笑过之后,我和小伙攀谈起来,还有他来自外省的女朋友。那个衣着素净、搭配讲究的女孩子长得挺漂亮,从一上车我就注意到她了。刚才的论战中她一言不发,每当小伙子因激动而肢体动作过大,她就轻轻拽他一下。这一对小情人,男的是粗线条,女的娇小玲珑,看上去倒蛮般配。
两个人都是大学生,我的判断不错,男的籍贯果然是本省东南的县份,以盛产笛子出名的。女的是江南大城市人,暑假相约回老家,见见小伙的父母。
当得知他们读书的城市就是我当初的求学地,彼此的学校相隔仅一条街,历史上亦甚有渊源,双方都不禁又惊又喜。他们刚进校时,我已毕业了几年,但谈起城市风貌,校园掌故,依然能激发许多共鸣。大家谈论八卦,比赛各自学校教师的变态,后勤的恶劣,言谈中还发现了两三个共同的熟人,更加拉近了距离。这场因“战斗”而开展的友谊,又被这意外的缘分迅速增强。直要到了旅途,坐在火车车厢,你才发现原来世上的陌生人都同你有亲。
互通姓名,小伙子叫陈新,女孩子叫舒薇,我告诉他们我的名字:李度,省城人,毕业后分回老家,在一所师范学校任教。
火车在连绵的群山中行驶。舒薇入迷的望着窗外。我问她对本省的印象,她抿着嘴思索了一会儿说,风景无懈可击,实在是太美了,别处看不到;天气很可爱,地方小吃也非常有特色,只是太辣了些。她又小心翼翼的赞扬了本地淳朴直率的民风,认为有这样好的旅游资源,经济一定有望提升,不过城市卫生和治安方面还有待改进。但当谈到本省少数民族聚居的最大特色,她犹豫之后,却说了一句令我愕然的话:“我没见过什么少数民族。”
“那些少数民族都不象少数民族,”她解释道,“他们都太汉化,普通话说得比导游还好,做起生意来精明得要命。大多数连民族服装也不穿了,穿民族服装的,都是民俗村里招来的演员,那样崭新的一身,从头到脚挂满银饰,重得路都走不动,谁会穿着那个过日子?民俗村新得象电影城,那些芦笙舞,板凳舞,什么对山歌啦,求爱啦,婚礼啦,都跟排戏似的。红枫湖的苗寨,侗寨,还有一点点风味。”
“有啥风味?”陈新接过话头,“把游客都当酒囊饭袋,进了村子就敬酒,说一套打油诗,进了屋再敬酒,又说一套打油诗,”
“那不是打油诗,那叫敬酒辞。”舒薇纠正道。
“反正都差不多——不喝的话,一边一个苗家丫头踩住你的脚,拎着耳朵喊‘亚——虎!’捏起鼻子灌下去,每回都这样,全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我笑着说:“那是他们还不够现代化,赚钱方面创造力不足,只会互相模仿。靠近省城的地方当然不行,你们老家应该不错吧,也是有名的古城,你该带人家好好逛逛。”
陈新还没言语,舒薇已经替他叹气:“唉,还说呢,一个样,早商业化了,老街老房子都拆光了,却在原址修起仿古的建筑,卖起天南海北的东西,倒三不着两,俗气得不得了。有意思的东西也有,可跟着这位导游,不管是古迹还是民俗,哪一样都说不上两三句,哪条街上有什么吃的倒是门清,还指望他呢!”
陈新被她说得有些窘,又觉得在外人跟前失了面子,不忿道:“我是汉族,咋个晓得这些?就你们这种小资名堂多,什么都要讲来历。你说神经不神经?连去‘程肠旺’吃面,也要问老板民族籍贯,祖宗八代,跟隔壁卖砂锅粉的张姨妈家有没有关系……哎哟,你放手,我错了,不是张姨妈,是陈姨妈……哎哟,饶命啊,救命啊!”
光听见他的惨叫,却没看见她的动作,下毒手的女孩脸上无动于衷,只在嘴角漾出得胜的笑容。
这打情骂俏的动人景象教我想起前辈的箴言,并略感惆怅:青春就是一切,青春就是霸王。两个快乐小孩,既非大一新生,也不是毕业班,既已习惯离家独立生活,又暂时无须面对渺茫的前途,正是最令人羡慕的黄金岁月。不纵情享受青春韶华,天理难容。
对两人抱怨的状况,我缺乏体会。大概人总容易忽略最近的东西,说来惭愧,我也算有了几年阅历,放了假就到处跑,万水千山走遍,本省的名胜却没去过几个,包括这趟列车开往的那个全国第一大瀑布。
“要能看到一个有真正少数民族的地方就好了!”舒薇感叹道。
我实话实说:“可惜你们要去的地方,恐怕一样会叫你失望。”
她又做了个甘心认命的表情。
人生总被一些闪念左右,它们就象一群看不见的精灵,有时是促狭鬼,推你跌入深渊,有时又是幸运神,拉你逃出生天。那时我一边同舒薇说话,一边吃着她递过来的精致小食,我已经吃完了一袋开心果,正对另一袋腌制得十分美味的肉脯下手,多少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人家远道而来,不该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我决心帮这个可爱的女孩实现她的愿望。
“咱们这趟车的半路上,倒有一处好地方,也许可以看到你说的那种‘真正的少数民族’。”
“什么地方?”她眼里放出光来。
“镇山村。”
“镇山村?”她望她的本省籍男友,后者摇头表示没听说过这个地名。
“那个地方很不有名,一般的本地人都不知道的。正因为这样,它保存了古老的中世纪的风格。而且有山有水,风景极好。”
“那里的少数民族,是什么族呢?”她问。
“布依族。”
陈新不以为然:“布依族?咱们省除了苗子,就数布依族最多了。咱们在红枫湖,花溪都见过,没什么可看的。”
“不是的,镇山村的布依族,跟别个地方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她问。
“这一支布依族,他们的祖先,其实是汉人。”
“啊?祖先是汉人,还能算布依族吗?”
见引起了她的兴趣,我便从头解说:历史上,本乡土著常与汉族政权发生冲突,这种传统可以上溯到诸葛亮平南。以后漫长的岁月里,苗疆时乱时治,与汉人间的摩擦从未停止。明朝嘉靖年间,朝廷派一位将军到此平叛,这将军主张采取怀柔政策,拒不执行武力清剿,因此被朝廷撤职,却得到当地人爱戴。他索性在这里定居,领着布依人垦荒开田,伐木造屋,建造了这座镇山村,更娶了一位漂亮的布依女子为妻,传为佳话。他自认做布依族的倒插门女婿,让后代子孙都入布依的籍。他们打渔种田,纺车织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栖息繁衍。传承至今,已经四百多年了。
大概我的描述里有种东西,舒薇听得入了迷,她对那位爱好和平,又不乏浪漫的将军十分有好感,又问我是否去过那个可爱的镇山村。
“从来没有,但这一次,我就要去了。”
“什么,你不是和我们一样去看大瀑布的吗?”
“不,我在××站下车,然后从那里去镇山村。”
“啊呀,这才是真正会玩的人呐!”她惊叹道。
“我不是去玩。我去那个村子,是为了办一点事——不过,如果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一道去。我很高兴做你们的导游,全程免费。不是我夸口,除了不认识路,我对那地方熟得很呢。那个村子很小,玩一天足够了,不耽误你们看瀑布。我只是随便建议,不方便就算了。”
“方便的方便的,”她惟恐我反悔似的立刻答应了,“就是太麻烦你,你还有正事要办。”
“不妨事,你们影响不到我——我正愁没个伴呢。不过我要先提醒你们,那个地方很荒僻,很穷,不通公路,只能坐马车,没有旅社,只能住农家。但你们可以放心,布依族讲卫生,不管是家里住的地方,还是吃的东西,都很干净的。”
旅途的困难只有让舒薇兴致更浓。陈新当然不肯败坏女朋友的兴致,当下大家商量妥当。尽管还隔着两三个站,两人已经将行囊收拾归整,唯恐耽误了下车。我做完这件自以为有功德的事,舒舒服服闭上眼睛,打算眯个小觉。偏和我作对似的,广播里恰好飞出一支高亢的笛子。那是“苗岭的早晨”,改编自苗族民歌。但凡省城开出的列车,没有一回不放的,以致我偶尔在别处听见这欢快,粗旷而又略带神秘的曲子,耳中都会响起锵朗锵朗的车轮声。
“这只曲子很美,”她评价说,“只是装饰音太多,不够淳朴,不够有野性。”
“没错,”她的男友附和道,然后又加上自己的见解,“但笛子吹得还是蛮好,这一定是用我们县的笛子吹的,只有我们县做的笛子,才吹得出这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