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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河水的颜色,靠近岸边是墨绿,越往远处,颜色却越浅,到那一边的岸时已经变成了青碧。这种现象与平常经验相反,大概因为这半边河底水草茂盛的缘故。河水中央有一道明显的分界,那多半就是水草的边缘。

河面上起了一层薄雾,对岸的山坳有些模糊,可是依然能看清峭壁上的那道竖直的狭缝。一条羊肠小道从河滩爬上去,没入黑黝黝的狭缝底端。峭壁上头长满矮树林,整个山坳一眼看去,活象一张头发蓬乱,苍白多皱的人脸,而那道狭缝,就是从额顶直劈到嘴角的一记刀疤。

那时是下午四点钟,天色却已昏暗如傍晚,冷峭的山风贴着河水吹来。

“你冷不冷?”我问她。

“还好。”她回答道。她背朝船头,和我对坐,尽量的侧着身子,小心不让裙子起了褶皱。从这个角度看她的侧面,从额,到鼻,到唇,到下巴尖,象一带秀峰起伏,舒展有致的山脉。头发还半湿着,残留温泉水淡淡的药味,和香波味。一颗水珠自柔密的发丛淌下,从额头开始,走完一遍那道美妙的曲线,丁冬一声滴入河心。

船在水面滑行,渔夫一下,一下的划着桨。洗——哗,洗——哗。

我把手探进水中。水冰凉浸骨,随着船行的速度和节奏滑肤而过。我捋起袖子往深处探,当水刚没到胳膊肘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被什么拉了一下,赶忙抽手,“哗”的一声,水点淋淋漓漓,洒到了舒薇的裙子上。

“怎么了?水里有东西咬你吗?”她并不顾裙子,着慌的问。

“潜流,水面下有潜流。”

我又将手浸入水中,仔细感受。果然,在正常的水流之下,稍深的位置,有一股更冰冷的水在流动。那水流得极迅速,使水象胶那样有了粘度,形成一股紧巴住皮肤的吸力,一下,一下的拉扯我的手,力道不大,象鱼在试探着咬钩。

“喀斯特地形,遇上潜流是常事。不过,一般只会在一定深度,想不到这一股潜流会升得这样高。这一带水底,地形一定复杂。别担心,地上河的潜流多半不危险,真正可怕的潜流,是在溶洞的地下水里面。

“我们家乡的水,古怪的地方多着呢。有的地方水还有毒性,特别趁在夏天温度高时挥发出来,形成毒雾,叫做瘴疠。”

偏和我配合似的,才说着瘴疠,水上便恰好漂起一团白色的雾霭,就在小船的前方,把对面山坳都遮挡得模糊了。我见舒薇有点紧张的样子,忙向她解释:

“这条河没事的!从没记载过神水河有瘴疠。那只是普通的雾气。有瘴疠的地方比这儿可荒僻多了,都是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你知道诸葛亮渡泸水吗?”

“知道啊。”

“知道?说来听听。”我将信将疑,女人天性厌恶战争和阴谋,女孩子再爱看书,熟读三国的可也不多。

“诸葛亮七擒孟获,途中要渡过泸水。泸水有毒,先锋马岱领三千精兵过河,一下水就中毒晕倒。后来遇上当地人,给了他们草药,又指点他们,只有在每天的未、申、酉三个时辰,乘水毒性减弱的机会,才能渡河。”

见我不住点头,她更来了兴致:“渡过泸水以后,大军进了深山,大将王平的部队又误饮了哑泉,两万士兵都成了哑巴。幸亏又是当地人帮忙,给了他们解药,才抢救回来……不错吧?其实这些故事都是陈新跟我讲的,他才是个正宗三国迷,成天把诸葛亮曹操关羽他们供在嘴上,近墨者黑,所以我也就略知一二。”

“哦。不过,陈新那个三国通有没有告诉你,教马岱过泸水的本地人叫什么名字,救王平的那一位又姓甚名谁呢?”

“啊,这种事情,三国里会有交代吗?”

“有些东西,书上是读不到的。我告诉你吧,教马岱过河的,是一个小伙子,叫做马郎;救王平他们的,是一个姑娘,叫做罗斯。不是我吹牛,两个都是帅哥靓妹,而且都是布依人呢!”

舒薇似信非信,问我典从何来。

“典从民间传说来,但差不多确有其事。当时南疆孟获领苗族造反,布依族不愿随从,因此多受孟获欺负,所以他们帮助诸葛亮平叛是合理的。后来得胜班师的时候,马郎和罗斯有功,受到册封,两个人本来就是一对情侣,于是火线成亲,结成革命连理——诸葛亮亲自为他们主持的婚礼……

“这一节是不是杜撰,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马郎和罗斯后来率领部族北迁进入本省居住,这就是本省布依族最早的由来……喂,你在听吗,喂,你怎么了?”

舒薇明显走了神,她正神情紧张的盯着我身后。当我弄清楚她注视的目标,和那种眼光中包藏的含义,不由得背心一阵发凉。

“老乡,你为什么不划桨了呢?”她朝我身后的那个人说。

船停了,早就停了,我竟丝毫没有留意。船正停在河心,那条水色的分界线上,它就从独木舟底穿过,一边深,一边浅。从这样近的距离看,那条分界并不齐整,而是有凹有凸参差交错,就象两排碧莹莹的牙齿死死咬合在一起。

我克制住心跳,缓缓扭转身体,看向船尾。

那渔夫一动不动,全身隐蔽的坐着。他始终一声不吭。我们自顾说话,谁也没想起要同他搭讪。斗笠遮盖住他的脸,粗糙的竹边离开我的后背不到半尺。湿漉漉的蓑衣如一种怪鸟的羽毛,木桨的末端埋在蓑衣里,象怪鸟生出的一对翅膀。

当时那样古怪的情景对我造成的印象长久难忘。在那个瞬间,我几乎认为那个人他并不存在,斗笠和蓑衣中间空无一物——是一具摆放在田野里惊吓鸟雀的稻草人把我们带到了神水河心。

对峙只有几秒种,却被拉得无限长。河上突然起了一股冷风,船前方那团白色的轻雾蓦的变厚,变浓,有了形体,张牙舞爪的扑过来,霎时间除了小船和小船上的三个人,浓雾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老……乡,你为什么,不划船了?”

稻草人动了。只是略略抬了抬头,硕大的斗笠象盖子慢慢揭开一点,露出依然罩在阴影里的半截面孔。接着,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从黑暗的脸上跳出,齿间迅速迸发出咯咯咯的轻笑,低沉,阴森,犹如水鬼从水底深处传出的秘音……斗笠忽喇一声掀掉,象一只头颅被一刀斩下,紧接着又从腔子里冒出一颗毛发蓬乱的新头,张着牙齿,冲我们大声狞笑:

“你们要吃板刀面呢,还是要吃裹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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