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妹走到床边,握起那个木雕泥塑般的人的右手,在手掌上快速的点划了一阵。那人无动于衷,丫妹却已接收到了指令,走到窗边将竹帘拉起。屋里亮了一些,那扇紧闭的窄小窗户嵌着很厚的毛玻璃,天光从中穿透变得朦胧和浑浊,使它更像是镶嵌在石壁上的一大块暗绿色、自己能发光的水晶石,照耀这一孔晦暗的洞穴。这样一来,临窗矮床上盘腿而坐的那个人便被照亮了,清晰的、完全的呈现出了她的形象。
我又一次的惊讶了,我原以为会看见一副极度衰老、朽败枯槁的面容,带着残疾人的破相和怨毒,甚至可能犹如死尸一般狰狞怕人。而眼前这位雅温的容貌,却和一个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实际上,她看上去还要比她的年龄更年轻些,脸上很少皱纹和老人斑。皮肤异常白皙并略显透明,那是长期不见阳光的结果。她闭着双眼,神色肃静,整个五官有一种庄严之相,灰褐色的袍服遮住她全身。然而最引人注目是她的一头长发。黑多白少,很茂盛,保持着年轻时代的气象,千丝万缕都梳理齐顺安静的垂散。却让人觉得它们是在不断的生长着的,每时每刻都在从那个天灵盖上源源的发出,让人觉得它们是那个停止活动多年的躯体唯一保持活力的部分。——让人觉得这个神秘和传奇的人物将她的一生,将她全部的经历,思想,灵性,智能,和所知事关天人间的一切秘密,都蕴积在了这一部蓬勃的长发之中。
我凝望她,这就是雅温,这就是三十年前送他们走的那个人。她怎么得下的这场怪病?恰恰正好在她送走他们以后得的病。镇山村与外界隔绝不过两个月,而这个老人已经在黑暗和死寂中孤独的度过了三十年。她三十年不曾离开过那间石上木屋一步,直到刨出温泉的第二天,村长用意不明的命令村民将雅温从木屋中搬到他的家中,与伺候她的丫妹同住一室为止。雅温随顺的接受这个安排,对她而言,这不过是从一间暗室搬入另一间暗室而已,这个完全残废的人对空间的要求缩小到只须安放下一具瘦衰的躯体。多年以来,她唯一的伴侣便是伺候她生活起居的小女孩,唯一感知世界的是小女孩的指尖在掌心的划动,唯一对世界的吐露是嘴唇无声的启合,唯一做的事情便是整日整夜盘腿打坐。
丫妹在雅温掌心里写字。那个躯体依旧毫无反应,宛如睡死的人。但她的确是醒着的。她脸上和全身唯一灵活的部分、那双嘴唇在动起来了,它们一连开合了三四次,表示出一组有意义的符号后又重新闭拢。在这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脸上其余的部分也始终没有动弹过一下。
丫妹转过脸来,翻译出雅温对我所说的第一句话:
“你回来了。”
我百感交集,重返镇山村第一次被认作回归的游子而非游客、受到这样简单而质朴的欢迎,却是出自一个不能说话和视物的人……墙上的水晶石光影流转,时光之隧洞开启,我突然看见了三十年前的那一端:在另一间与这类似、半明半晦的屋子里,同样的这个人在对我的父母告别;三十年时光奄忽而逝,又飞越到了这一端,换由我站在我父母的位置,与当年送别他们的故人重逢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