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几秒钟后,一切都寂静下来。大水退尽了。
我们从大石上爬下来,重又踏上面目全非的土地。全身都已湿透,一半是水汽,一半是汗。我们趟过兀自烫脚的积水,在一片狼籍中蹒跚着行走了几步,便再也走不动了。谁也不说一句话,人人都僵立着,喘息着,虚脱的、呆滞的望着周围。
那是一幕灾难过后满目疮痍的悲惨景象。倒塌的石墙围绕大石放射状摊开,堆塞了道路,冒着热气的残水在瓦砾堆间积成水洼,流淌成千百条溪流,其间东一丛,西一丛的燃烧着未熄灭的火球。到处是横七竖八的竹管,从它们倒伏的姿态可以看出它们曾经被连接成一根根长管子,延伸到远近许多座房屋的浴室。现在它们彼此断开,浸泡在水中,象血流尽了的血管倒伏在自己的血泊里。附近的石板房屋找不出一间完整的了:几乎所有房顶都只剩了光木架子,有的连墙都没有了,人也已经跑光。家什,器具都浸泡在水里,许多被冲到了街上。
然而一切景象当中最触目惊心的,是神兵们的尸体。他们死了。镇山村四百年一遇的灾难终于开始死人了。原来神兵也会死,原来神兵也是人,耐受不住开水的高温。温泉送了他们的命。那些尸体横七竖八的倒伏在瓦砾堆上,竹管旁,水洼里,每个都蜷缩成一团,象煮熟的河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熟肉气味。神兵的死状惨不忍睹。距离稍远些的尸体尚还完整,而在那堵已不存在的石墙原址附近的尸体则都面目全非,被烫成了一团团糊涂的肉饼,有的地方已经露出了白骨。可以想见,当石墙崩坍灭顶之灾降临的时候,墙外的这些人或许根本还来不及冒出想跑的念头,成吨的沸水已经当头浇落……或许他们有的是被倒下来的石墙砸死,但是滚开的沸水抹掉了这种痕迹。死人的衣服皆被烫烂,只有红腰带完整无损的系在腰上,有的人甚至完全赤裸,却唯独没有失落掉那根红腰带。
这些中了红线蛊的傀儡们。他们筑起那口开水锅,原要为他们的主人预备一锅美餐,结果却烹煮了自己。
死亡覆盖在大石周围,被如此多的死人围绕,这种经验在我们每个人一生中都是第一次。又一次劫后余生,并亲眼看见屡屡威胁我们生命的敌人遭到毁灭性打击,我们却不能感到丝毫快慰。星星点点的火球浮在尸体旁的积水洼里燃烧着,一面发着氤氲的青烟,好似为一地鬼魂点起的许多蜡烛。
我们把目光转向大石顶上。另一盏更耀目的蜡烛正在大石顶上燃着。那是为这一场水火之战的另一个牺牲者点燃的。
雅温死了。
神兵死于水。
雅温死于火。
神兵被温泉做了水祭。
雅温却成为火神的牺牲。
镇山村的火还原了。
在温泉即将吞噬我们五个人的当儿,那场神秘的大火突然降临大石顶上的木屋。大火击退了温泉。水本是克火的,但阴世之水却克制不了阳世之火,反被它打败。
点燃那火的,是雅温。
雅温一直为镇山村保存着火种,邪泉毒雾也始终未能将这火种毁灭。但火种并不是那间木屋,它们仍旧只是一把不能燃烧的朽木,此刻已经完全融化在火焰中——那个无比宝贵的火种,乃是一具血肉之躯。
雅温点燃了她自己。这就是雅温装病的秘密。她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断绝全部官能和行动,日以继夜把自己渐渐熬炼成一块木炭,在最后的时刻点燃。木屋里来自雅温身体的强烈热流,便是燃烧的前奏。她不是发高烧,她是在加热自己……
因火德。
…………
火势已经不太猛旺,轰轰隆隆的声音也减弱了。火焰安驯的燃烧着,象一部梳理平顺的丰茂的红发。发丛中却再也没有那个肃然端坐的影子。烟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滚滚黑烟被底下的火焰煽动着、驱赶着向上升,象几百匹阔而长的黑绸扭缠成一根巨大而柔软的柱子,一直没入到天空浓厚的黑蘑菇雨云中去。仿佛它正是那颗毒蘑菇的柄,——“阴世之花”的根茎。但那其实是一把伞,一把送葬的黑伞,覆盖在这一片水葬,和火葬后的坟场。大石之上阴霾密布的天空中,数不清多少白色雾团围绕火焰和烟柱缓缓飘飞,如同漫天飘撒的雪白的纸钱。
五个人跪倒在水洼里,向大石上的死者,向地上众多的死者磕下头去。
你们原是一家人。你们原是乡亲。愿你们都能找到回家的路。愿你们的阴魂在黄泉下团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