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元年,九月二十七,戌时二刻,阴,野鸡岭。
“家师曾言,一丁五口之户,虽拥田百亩(魏晋百步为亩,约半公亩),却因劳力不足,粗耕散种,不能尽得地利。若能精耕细作,改良谷种,完善农具,灌溉充足,辅以肥料,亩产翻倍亦不足为奇。怎奈纪某当年幼小,所言不为父母采纳,稍长后便又从军,一直不曾实践,他日若得安居之所,定将尝试,富我桃源,届时何惧人多地少...”晚餐吃饱喝足,纪某人在一群淳朴军卒的围拢中,依旧口若悬河,大吹特吹世外桃源的远景。
这段信口吹嘘显然震撼了些,令众人一片哗然,亩产翻倍意义何其巨大,憧憬之外更多的是质疑。对纪某人桃源构想不甚感冒的汤绍,趁机瞅准话脚抨击道:“我家便有十数顷土地,往年人手充足之时,可没少下细功夫,但即便风调雨顺,最好也不过增产两三成,何来翻倍之说。再说,若有那等好事,泱泱大晋,焉能迄今尚无传闻?”
纪泽却是不慌,吹归吹,他凭借的是视角的时代差异,而非骗人。嘿嘿一笑,他朗声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大晋虽广,于整个天下也仅一隅而已。家师喜好各地云游,曾踏足交州之南蛮夷之地,那里有一小国,人多地少,盛产稻米,一年三熟,其人自称占婆人。你等可知,家师亲眼所见,其一季亩产几何?”
“虎子,别卖关子了!”刘大脑袋不耐道。
“咳咳...就是你大脑袋性急!当时我听了也不信,可家师又何必骗我?咳咳...”纪泽清了清嗓子,伸出一根手指,不无夸张道,“一石还多!”
“唏!”顿时,一片倒吸冷气声响遍全场,人人眼中均放出了向往的绿光。要知道,晋时生产力低下,北方一季亩产平均不过四五斗,江淮膏腴之地也就六七斗,一石多的稻米产量是何等惊人,何等诱惑!
“呵呵,他日得闲,反正纪某定要走一趟占婆国,即便不在那蛮夷之地定居,也要带回稻种...”满意于现场效果,纪泽继续吹嘘道。他所说的占婆,正是后世的越南,那稻种则是宋朝才被引入中原的占城稻,耐寒抗旱高产却非虚言。
正在此时,绿猴儿快步走了过来,向纪泽禀报道:“大人,适才林外北方来了一家老少十余人,当是普通百姓,因其直奔此地,我等便将其控制,现于谷外看管。还请大人定夺!”
纪泽眉头微皱,他们所驻山坳处于野鸡岭正中,百姓砍柴不会来此,且野鸡岭位置偏僻,如今兵荒马乱,百姓都尽量躲在家里,寻常自不该入林深处。心有疑惑,他淡淡道:“两位参军史,我等一起去看看,余人该歇就歇了吧。”
出了山坳,纪泽见几名军卒看管下,正聚拢着神色紧张的十余人,有老有少,普通百姓打扮。火把照亮下,看他们装束零乱,大包小包的,似乎像是在逃难。见纪泽身着军候配饰,他们在一名老汉带领下,忙跪下行礼,却是弱弱不敢言语。
心有猜度,纪泽挂上笑容,上前扶起那名老者,温声道:“诸位起来吧,放心,我等仅是暂歇于此,不会无事生非,欺压良善。老人家,敢问你等缘何来此?”
“禀,禀军爷,小老儿一家乃元氏百姓,家距野鸡岭不远,来此林中仅为暂时避难,绝无窥视之意。若大人看得上,这点财物尽管拿去,但求放过我等一家性命啊。”迎着纪泽探寻的目光,老者不敢怠慢,哆哆嗦嗦讨饶道。
“哦?你等为何逃难,是自身招惹了什么人,还是元氏县有变?”纪泽问道。
老者眼中闪过疑惑,口中忙解释道:“非是小老儿自身犯事,实因元氏县已经大乱。前日,县中乌桓胡骑除了之前百名,又来了百名。不似以往清剿溃兵时顺带劫掠,昨天起,他们变本加厉,像疯了一般抢钱抢粮,还专抢美貌女子,毫无顾忌,县城周边也不放过,一旦遭遇反抗,便大肆屠戮。村邻们得知消息,皆惊惶不安,或往县城,或往临近堡寨,小老儿家有打鱼小舟,索性举家顺河来此野林躲避。”
瞟了眼人群中两名年轻女子,低垂的脸蛋上像是刻意抹了层灰黑,纪泽信了九分,他不无愤慨道:“局面这般恶劣,县府难道就毫无反应?”
或是察觉纪泽不满官府与幽并联军的态度,老者胆子大了些,他气氛道:“反应,他们倒有反应,一早便撤离了设卡郡兵,连带郡兵家属与亲信人家先一步入城躲避了,却是丝毫不顾我等小民百姓。而今,听说想要入城,都还要缴纳巨额入城费呢!”
官府竟能做到这个地步,简直比伪军还伪军,纪泽目瞪口呆,愤而无语。可惜,这等腥风血雨并非他能阻止,他也仅能先谋自身。好一会儿,他才又问道:“老人家,您可曾听说幽并联军缘何如此吗?”
“听说是因高邑县出了支血旗军,五日前杀了上百鲜卑胡骑,拯救数百被掳百姓,还以胡血祭旗誓师。为此,幽并联军加强了赵郡的新一轮清剿,鲜卑人更已派出数百骑追杀血旗军。可血旗军非但没被剿灭,反而四面出击,听说好几个县都有了血旗军杀胡的事。据说,血旗军各个身高八尺,虎背熊腰,首领是位姓纪的军候。”说着说着,老者突然身体一震,瞟眼纪泽与其他军卒面上的怪异,人老成精的他旋即恢复正常,继续不动声色道,“咱们都很佩服血旗军,私下里都称他们是好汉,希望他们长命百岁,多杀胡虏...”
纪泽愕然,不用猜,所谓血旗军定就是他这支队伍了。因为队伍中的老练伺候都是外地人,为防泄露藏身地点,他的伺候神这几日只在林中巡防,并未外出打探局势,不想自家竟已闯出了名号,更已有了人假冒。想是熬不住欺压的赵郡百姓,有惹急的干脆扯块红布,挂杆上冒充血旗,干起杀胡抗官的勾当,倒为自家壮了声威,更该帮着吸引了火力。
古怪一笑,纪泽冲那位犹在装傻充愣说好话的老者道:“老人家,您甭掩饰了,咱们便是血旗军,本人便是那位纪姓军候。想来您也听过我等行事准则,放心,纪某不会难为你等,但你等须得暂留此地,直到我军离去。其间生活若有所需,倒不妨提出。对了,老人家可知河北战事如何?”
老者尴尬一笑,讪讪道:“听说邺城已被幽并联军拿下了,可又有人说邺城民多兵多,那仅是幽并联军造谣壮声势。小老儿只能道听途说,却是不知究竟的。”
老者的回答令在场军卒们面色大变,纪泽却一如寻常,他又向老者询问了一些元氏县的情况,末了才让人将老者一行带至边上另一山坳软禁起来。
正沉思着返回山坳,纪泽却见绿猴儿凑钱一步,不无担心的低声道:“大人,若是邺城真的丢了,我等这些成都王麾下,该如何是好?”
看看一脸紧张的绿猴儿,以及同样凑过来的马涛、李良,纪泽却是淡淡一笑,满不在乎道:“该怎办就怎办,邺城失守与否,对我等有影响吗?”
其实,纪泽明白,身处赵郡后方的幽并联军既敢放手劫掠,不怕引发联军主力后方不稳,便几乎说明战局已定,邺城已失。对此他并不震惊,也不惊慌。作为一名穿越者,他虽不详知西晋末年八王之乱的那些烂事,但他至少知道,八王之乱的最终胜利者是东海王司马越。所以,在他的逃亡设想中,自始至终便不曾指望过司马颖守住邺城,更从未想过逃回邺城寻求庇护。
至于军心,他不会掩盖消息,也不会急于挑明,就让军卒们在野鸡岭这一封闭空间内逐步消化吧。这时,纪泽倒是庆幸起自己那日嘴欠,几同放弃了对军候身份的倚仗,被迫代之以世外桃源的思想引导,却是无巧不巧的削弱了邺城失守本该引发的动荡。
“平棘战败,司马颖大势已去,军中已没几人还愿为其效忠,而邺城即便未失,我等也无可能入内求庇,故而,邺城不过一份念想罢了。”见马涛几人面色难看,纪泽还是点醒道,“时已深秋,事实上,邺城失守,大战结束,胡骑大掠一番,便会早些回返北方,所谓的幽并王师,主力也将早些撤回幽并。且按过往惯例,皇帝将大赦天下,呵呵,我等只需再熬不到一月,困境便可自解,岂非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