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月凉如水,雄鹰寨一片寂静。白日人声鼎沸的中寨校场,此刻亦是空旷一片。蓦然,炬火阑珊中出现了十数条身影,大摇大摆却又悄然无声的行往中央校阅台。而左近值夜的步卫军卒,似曾受过吩咐,远远看清来众为首者的相貌,以及身侧女子之后,顿时挂上怪笑,并短暂的失明失聪,压根没对这群人进行任何盘查打搅。
“大半夜的,你这般穷折腾,到底行不行呀。”轻悦的女声低低想起,黄莺也似,却颇含质疑。
“会说话吗,男人哪有承认自己不行的?”低沉的男声回道,语带自信,却隐隐透着股莫名的戏谑,以及猥琐。
“小子,我搜了整个山寨才凑了这么点蜂蜜,它有大用,别偷吃了,小心吃成虫牙!”那男声突然笑斥道,正是来众为首的纪泽。说话的同时,他从身边少年的手中一把夺过一只小桶,还没忘赏给少年一个爆栗。
少年正是纪泽的新任小跟班李农,他一脸委屈的嘟囔道:“我,我只是手上不慎沾了些,随便舔舔而已嘛。”
“真小气!还不知你这法子有用没,便是让人家吃点又何妨,没准还能少糟蹋些呢。”轻悦女声怒道,颇有母鸡护崽的口气,却是赵雪,“小农农,别难过,蜂蜜嘛,姐姐下次一定从山外多弄些来,包你吃个够!”
李农羞愤掩面。言说间,一众人已来到校阅台前。余人皆自觉的向外散开,将纪泽三人与校阅台围在圈内。纪泽则上下左右看了看,又沿着丈高台基转了一圈,旋即不再迟疑,取出一把毛刷,蘸着小桶内的蜂蜜,以刷代笔,向着台基侧壁,挥毫疾书起来。
同一时刻,中寨东侧寨民住地,分区划片的帐篷群中,一名麻杆瘦子与一名黄脸老汉先后钻入一顶气味独特的小帐,并各自坐上个粪桶做方便状,耳朵却都竖起老高。
半晌无它,唯有帐篷正中的将熄火盆偶尔发出噼啪之声。蓦的,麻杆瘦子像是文青病发作,对着帐中一溜粪桶,摇头晃脑的低声吟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皱着眉扫看一圈粪桶,黄脸老汉强忍呕吐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咳咳...哎,太恶心了,考虑不周,有辱斯文呀,下次定要换个切口。快说吧,左近没人。”
确认了对方身份,麻杆瘦子松了口气,低声急语道:“猴六见过大掌柜,我已与铁头接过头,得了蜡丸一枚,但其态度似乎不甚合作...”
接下来,猴六将一个蜡丸递给黄脸老汉,并将下午与那军官的交谈内容快速复述了一遍。黄脸老汉将蜡丸收起,只待猴六说完,这才冷冷瞥他一眼,淡然道:“你与他素来有隙,在此紧要关头,可莫横生枝节,坏了家主大事!”
这黄脸老汉口中的家主,正是卢氏家主卢锦,而黄脸老汉则是卢氏私密力量的首领,绰号“千面”的大掌柜,非但武艺高强且善于易容,还心狠手辣,绝非猴六所能得罪。故而,他一冷脸,猴六立即面露惶恐,连声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小的虽与铁头有旧怨,也知其如今身份特殊,或有大用,可不敢瞎话啊。”
昔年,铁头与猴六同一批在千面手下训练办事,私交不错,功夫心机更胜的铁头其后进入飞鹰贼暗中监控厉飞鹰,猴六则间或居中联络。然而,铁头曾数次将飞鹰贼期间的劫掠所得经由猴六交与家人,却被嗜赌成性的猴六截流自用,以至铁头的父母直到穷困去世都未能享到铁头的这份福。事发之后,因猴六依附着同为赌友的卢氏二公子,而厉飞鹰对卢氏的言听计从却令铁头一度沦为窝居深山的流放闲子,所以猴六仅被千面略施小惩,而千面对铁头的补偿则是将其弟弟一家善加“照顾”起来。
如今咸鱼翻身,闲子成了胜负手,回想当年的处断不公,千面不免有了早知今日之感,面上则丝毫不动声色,语气稍缓道:“世事难料,其人如今身份紧要,是否可靠我自去查证,你不必再管,做好明日之事,令雄鹰寨内乱才是要紧。倘若明日事成,我必替你向家主请功!好了,你先去吧。”
赔笑着感激几句,猴六净手离去。不久,形貌大变的千面也出了厕所,但他并未返回自身帐篷,而是展开身法,行如鬼魅,避开斑驳的炬火,避开值夜的巡卒,很快便穿梭出了这片帐篷区,消失于暗夜之中。
“撼山易,撼血旗营难!好字,委实好字呀!”大校场校阅台前,纪泽一边踱步念诵,一边欣赏着自己的书法杰作。前生警校期间,他曾在学生会干过宣传,没少用毛刷书写大字报,如今异地重操旧业,只觉笔风不减当年,颇生怀旧之感。
“怎样,某家书法尚可一看吧?”孤芳自赏半天,未能听到该有的捧哏,纪泽颇不得劲,索性主动向身边二人索捧。
“大人好书法,铁画银钩,雄浑大气,农佩服不已,直欲五体投地。只是,只是,这个‘难’字,真的写得很好,就是,就是,似乎,似乎漏了一笔。”李农一脸苦瘪,在纪泽目光的催逼下,只得十分为难的上前比划道。
“噗嗤,书法确实好,咯咯咯,也就书法好,咯咯咯...”一边的赵雪再难忍住,跟着便捧腹大笑起来。
纪泽顿时一脑门黑线,尽管近来抽空也有补习过繁体字,但一不留神还是会写错。狠狠瞪了二人一眼,他忙抓起毛刷,蘸蜜将之补上,旋即将小桶塞给李农,没好气道:“以校阅台为中心,将桶中剩余蜂蜜四向远远撒开!”
“有奸细!抓...”就在李农苦着脸依言行事之际,校场北面的暗夜中,隐约传来一声惊呼,旋即戛然而止。
“有奸细!抓奸细!来人啊!来人啊!”但紧接着,又一个高八度的女声响起,酣畅连绵,尖厉惊惶。随即,伴着一根根火把的燃起,以及此起彼伏的喝喊,更多的巡值军卒奔向那个方向。纪泽脸色顿沉,那边是山寨储水与伙房所在,不消说,定有敌方奸细趁夜展开了破坏。
“传令下去,近卫、步卫组织搜查,余者不论军民,悉数留居营帐,擅动吵闹者同奸细论罪!”稍一思量,纪泽叫过几名近卫吩咐道。旋即,看了看基本完事的李农,以及已被叶三娘护住的赵雪,他道:“我等速去现场看看吧。”
山寨伙房,匆匆赶来的纪泽立时面色铁青。通明灯火之下,哪还有奸细的影子,唯有两名自家近卫横尸院中,正是此处值夜的明暗双哨。血泊里,二人一被抹喉,一被穿喉,皆一击必杀,足见来人的心狠手辣与武艺高强。现场一目了然,奸细先从背后抹喉袭杀了近卫明哨,不想暗哨发出了示警,奸细霹雳出手,顷刻便又结果暗哨,却也不得不赶快遁走,倒是不及做何破坏。
其实,想要破坏也殊为不易。就如最为重要的饮水一项,纪泽从王家寨返回后便做了严格规定,伙房储水分室内室外两部分,担自岭下或者寨中水潭的饮水必先储于室外,经过禽畜试饮无事之后方能进入室内,成为真正供用的饮水。室内则另有女卫终日轮值,以确保饮水不被偷偷做下手脚。而其他的米粮肉蔬,同样有着类似的严格管理。甚至,非坑敌不舒服斯基还没忘在伙房粮仓等重地的墙顶屋檐秘密做下手脚,用以坑上一把可能潜来的鬼祟之辈。
水粮物资自有人查验,纪泽没再关注,却是皱眉询问院中最高职务的一名步卫伍长道:“事发已有片刻,此处为何仅你率人在此,队率什长呢?”
“禀将军,适才田队率主责值夜,方一事发便就近前来,旋即带上左近两什步卫追捕奸细去了,仅留卑下一伍人手看守此处。”那伍长答道。
纪泽讶道:“寨内不闻喊杀之声,却不知田队率一行如何追捕?”
那伍长伸手一指,却是某具尸体不远处的一个油污脚印,他随即又指指院墙,不无佩服道:“适才田队率发现了这一清晰脚印,继而发现墙顶猫腻,询问室内女卫,这才得知竟是将军大人预先防范布置,大人委实高明啊。田队率当时大喜,说有此暗招,不难搜出奸细,便率人急急去了。”
那伍长说话之际,李农与赵雪二人按捺不住,各自手指摸了一处墙头,结果是油腻腻湿漉漉一片,还带着红黑之色。这一下,别说李农、赵雪,便是我行我素的叶三娘,看向纪泽的眼神都变了。当然,可不全是仰慕,赵雪就忍不住吐槽:“将军,你怎的到哪都不忘坑人啊?”
然而,一向沽名钓誉的纪某人,此刻却未在意他人的评论,而是看了眼守在水室门口的那名值夜女卫,转而瞪着伍长急声问道:“你是说,那个二愣子贪功心切,仅仅带着三伍人手,连见过奸细模样的女卫都没邀上,就急急去搜查奸细了?”
似被纪泽看得有点发毛,那伍长收起笑脸,连忙点头道:“是,是的。”
也就在此时,中寨东部的寨民住地,隐隐传来嘈杂之声。纪泽面色一沉,隔空遥望,目光幽幽,冷然低喃道:“但愿你只是贪功心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