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元年,十月二十四,申时,晴,雄鹰寨。
“云德兄,你久历军伍,谙熟战阵,放眼我血旗营上下,含纪某在内,恐都无人能及。这寨防事项关系重大,还请不吝指教,为我等查漏补缺啊!”下寨门墙上,纪泽令人请来岭下督训军卒的周新,语甚谦逊道。
“哪里哪里,将军过谦,将军以二十溃兵起家,转战四方,屡战屡胜,每每想人之不敢想,行人之不能行。譬如那沙盘之巧,又如寨前出兵之瞒天过海,在下不及才是,焉敢班门弄斧。”周新淡笑道,语气三分真心,三分谦虚,余者则是谨慎疏离。
纪泽心中苦笑,只得正色道:“纪某尚有自知之明,所谓以正合,以奇胜,纪某于奇巧诡道或有一二所长,但正面攻防作战却知之甚少。事关举寨安危,还请云德兄莫再推诿,权当由你负责守寨,总该有所布置吧。”
纪泽这次是真心请教守营扎寨的相关事项,虽然近来没少接触军事,且凭借前生广博的见闻和如今颇涨的智商,他对排兵布阵和行军扎营已算有了纸上谈兵的本钱,但缺乏大阵仗指挥经验的他,深知自己的不足,故而抓住机会便会虚心学习。当然,其中也不乏对周新能力的一次考量。
见纪泽态度认真,周新尽管不愿与之走近,但人在屋檐下,他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道:“既然将军不弃,周某便献丑了。依周某所观,下寨防御缺乏重点布置,滚木、床弩、箭楼等等皆是简单的分散均布,却未考虑寨外地形陡缓有别。此外,寨外应尽力挖沟垒墙,数道横列,形成多重纵身防御。还有,寨墙为木质,左近却无便捷水源,当加以弥补,还有...”
随着周新打开话匣,纪泽获益匪浅之余,不免就势请教。周新倒也无心藏私,便认真解答纪泽的各种疑问。讨论之际,随侍的小李农便很有眼色的干起了书记员的角色。后来,主管下寨建设的李竹也被纪泽招来,以接收工事调整要求,倒令现场成了周新主讲的工作会。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周新愈加惊愕,因为纪泽初始所提疑问还显肤浅,甚至业余,随后却越来越深入,甚至后来指出的不少问题令周新颇觉获益。边说边走,待到二人从下寨转到中寨、上寨,理论结合实际的纪泽已是颇悟扎寨设防之道,其进步之快直令周新心惊不已。不知不觉间,他对好学生纪泽的疏离倒是有了些许消减。
随着纪泽与周新等人于寨内四处招摇,时光渐逝。待得夕阳西照,雄鹰寨外拉练的新兵们逐渐回归,或队或什,时断时续,恰似一群新兵蛋子该有的散漫表现。只是,这等情况下,任谁想要搞清回寨的究竟多少,都得站定数上半天,便是当值军卒,也因换班之故没有充裕机会。业已常态化的严格军管下,想要出格做些什么,那可要冒上奸细之嫌的。
一日忙碌,军民入夜自歇,二更时分,山寨一片寂静,但炬火依旧通明,巡卒也广布四处。也就此时,整编后扎于下寨的预备屯营区,三百辅兵人手一马,裹蹄衔枚,由赵剑率领悄然出寨,潜入茫茫暗夜。寨门楼上,纪泽默然东望,难掩忐忑。为防居心叵测者轻亏军机,他午后迄今都在寨内晃啊晃的装样,却得再次将身家倚仗交给他人统带,委实难以安寝啊。
就在纪泽视线方向,距青杨山口五里的一处岭上,孙鹏、吴兰与王麟三人也在登高远望。视野之中,山外里许正有一座偌大营盘静静趴伏,营内炬火通明,隐有人影晃动,便是营外平野也偶有哨马嘶鸣。乍看之下,该营的夜间警戒绝无懈怠。
“根据暗影消息,官军营地除了五百民夫,目前有兵卒八百,皆为郡兵,而中丘境内也未发现胡骑身影,估计幽并联军是要看着郡兵当炮灰打头阵了。呵呵,以我军战力,黎明前发动,强袭破营当是不难。”吴兰素服纶巾,淡笑着介绍道。一把据说得自飞鹰贼二当家的羽扇,正在其手中摇啊摇的,颇有指点江山之势。
“看对方阵势,似乎颇有防范,怕是不易偷袭啊。”孙鹏却没那么乐观,不无郁闷道,“咱血旗营每战皆出阴招,怕已臭名远扬,敌手都开始刻意戒备了。”
王麟莞尔道:“此言颇有几分道理,营中坐镇主官乃中丘主簿卫泰,太守心腹,本即谨小慎微之人,倒是没忘谨防夜袭。”
吴兰不屑道:“只可惜,上有严令,下有对策,郡兵们可没那么高觉悟。哼哼,两位可知,此刻值夜戍卫者,十之八九乃民夫被迫顶替?本也没奢望那般容易,纵不能偷袭,强袭猛突便是!”
孙鹏点点头,却仍半信半疑道:“对方这不成空城计了嘛,你怎如此清楚?”
“或许那卫泰并无懈怠,但其养尊处优,每夜皆回城居住,更不会熬夜巡营,下有所效,故而命令传至底层,便走样如斯了。”吴兰摇了摇羽扇,不无得意道,“我暗影业已有人混入民夫,昨夜便是如此。呵呵,敌方有细作入我雄鹰寨,我暗影可也不是摆设。”
瞥了眼吴兰的一脸嘚瑟,孙鹏直接转向王麟道:“王少寨主,依将军所令,袭营贵方无需参与,但卯时之前,前往山口这一段的敌方岗哨,还得劳烦贵方了。莫要太早下手,提前半个时辰便可。”
王麟笑道:“多谢纪将军与介成兄体恤,我等本就捕猎山间,此等事情绝无问题。”
孙鹏点头,拉起王麟便头也不回的下岭而去,只幽幽留下一句:“冬冷夜寒,这里又没女鬼,那厮可劲扇把破扇子,却不知冷是不冷?”
悻悻然收起羽扇,吴兰却是紧追几步,将孙鹏拉到一边,悄声道:“话还没说完呢,你可对那厮做好防范?”
“哪个厮?”孙鹏茫然,见吴兰大急,这才眨眨眼道,“将军有令,我会一直将其带在身边,谅其也翻不起风浪,呵呵...”
待三人下到山脚,与他们同来的六百余血旗主力,已经钻入一处王家寨人指引的山洞,正加紧倒头休息。步卫、骑卫、尖峰、伺候四屯的一、二队,近卫、女卫两屯的一队,以及各屯的特勤什悉数在此。可以说,这里几乎汇集了纪某人的全部老本。
午后下岭伊始,他们便分散向东,与十里外汇溪成流,再由孙鹏统领着秘密开拔。这一路,他们前有五十王家寨丁先一步开路清场,后有伺候一队堕后扫尾,而队伍中间,即使如厕也得整伍同行。总算,小心翼翼换来了一切顺利,一场突兀大胆的长途奔袭,只待凌晨那一霹雳时刻了。
卯时,月落星稀,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们最倦怠的时刻。青杨山口,一支六七百人马的队伍悄然而出,趁黑摸向前方里许的官军大营。官军设在山内的岗哨,已被王麟亲率王家寨丁提前一刻剪除,只是,摸营不似评书中那般容易,山外的敌方探哨却难无声解决,能潜行多久便需看运气了。
果不其然,队伍行了一半,忽听一声哨箭鸣响,旋即营门口便传来阵阵锣声。行踪既露,无需再做隐匿,早有觉悟的骑卫们当即驱马前驰,其余步卒也在屯长队率指挥下提速疾行。一马当先者正是急于戴罪立功的郝勇,人未到声先至:“郡兵的崽子们,我血旗营三千大军杀至,还不献营投降,以保狗命!”
“开!”半里距离奔马顷刻便至,只听郝勇一声大喝,大枪一挑,已将营门前一簇拒马挑非。骑卫一队紧随郝勇之后,几名精锐老卒甩出绳索,套住其余拒马,旋即策马绕行两侧,动作干净利落,轻松将挡路的拒马悉数拖离。
“嗖嗖嗖...”一通箭雨从营内射出,一队五十郡兵的手笔,却显散乱无力,显然其间混有民夫的情报不虚。反观骑卫一队作为血旗营冲锋尖刀,全队早被拼凑配备了铁甲,纵是马匹也裹了简陋布甲,以至血旗一方伤亡寥寥。
毕竟只是个临时营盘,拒马清除,营门前便无其他阻碍。不容耽搁,郝勇依旧一马当先,,窜至营门之前,左手猛一提马缰,口中又是一声“开”。却见他的坐骑后腿支地,前半身抬起,偌大两个前蹄轰然踏于寨门之上,营门嘎吱一声,摇晃两下,回复如初。然而,临时营寨的一扇木栅门而已,一匹马不行,两匹呢,三匹呢?
轰隆一声,随着第六名后续骑卒的马蹄猛撞,营门终于一声惨呼,怦然倒地,附带还压倒了门后的十余倒霉戍卫。早在蓄劲的郝勇更是纵马跃出,人借马力,一枪便捅翻了门后指挥的监门小校。营门官军顿时大乱,也不知是混入营中的暗影人员,还是失了方寸的民夫,率先掉头逃跑,带动他人一起逃散,还不忘凄厉的惊叫:“营门破啦,血旗军杀进来啦,快逃命啊,快逃命啊!”
所谓强袭,虽要用强,仍重一个“袭”字。营门既被强破,血旗一方哪容耽搁。以郝勇为箭头,骑卫一队也不管营门附近的逃散官军,立即纵骑杀向中央大帐。骑卫二队亦然,仅是错开道路,并沿途杀散出帐集结的郡兵。
“杀啊,杀啊!”骑卫入营不久,步卒们也悉数杀入敌营,开始分队分区,或焚烧帐篷,或砍杀敌卒,有层次的快速突进,眼见敌营大乱,大功告成在望。
然而就在此时,敌营中央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哈哈哈,血旗逆贼,某家等待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