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二月二十一,未时,晴,豫州汝南,马家集。
晴日当空,清风徐徐,镇西山脚,高台之上,那号称莲花圣使的少女白衣胜雪,状如谪仙。只见她裙摆款款,衣袂飘飘,疏忽间便行至木台中央。玉指拈花,螓首微点,她先冲人群打个稽首,接着身形一晃,业已落至一个大鼎之前。鼎中热汽腾腾,显是水已烧开。
莲花圣使左袖一挥,翻手之间,那纤纤玉手之上,已凭空多了一朵盛开的白莲。她两手一合一搓,那朵莲花立刻化为碎屑,玉手一扬,碎屑犹如点点繁星,飘飘悠悠撒入鼎中。却见她右手一翻,旋即又多了张符纸,手托符纸,她红唇轻启,声音脆如银铃:“急急如意令,有请圣母赐福!”
“噗!”声音落下,符纸随之燃烧起来。无视台下的一片惊呼,莲花圣使只管轻柔的摆动右手,直到符纸彻底烧烬,她才将纸灰轻轻撒于鼎中。做完这一切,莲花圣使再次向台下打了一个稽首,继而静立不动,唯余双唇微微开合,似在念念有词。为其空灵气质感染,台下人群竟也跟着寂静无声。
随着时间推移,一朵隐隐约约的莲花虚影,居然出现在莲花圣使身后的布幔上,衬得她犹如身立莲芯,更加庄严神圣。台下人群再也无法沉默,纷纷惊呼出声,继而弯腰下拜,甚至有许多人干脆跪地,开始顶礼膜拜。
纪泽若有所思,左右看看高台两边的摆设,又抬头看看骄阳当空,脸上不禁浮起微笑。他前生作为刑警,不知见过社会上多少骗局,莲花圣使的把戏虽然足够逼真,足够装样,对他而言却无新意,不过是凭借不俗的功夫,辅以一些化学和光学规律的巧妙应用而已。
或因曹魏篡汉后紧跟着司马篡魏,儒家经学的道德体系屡受重创,加之时局动荡,道家玄学得以在晋朝大兴,便是元始天尊与灵宝天尊也诞生于这一时期。而在民间尤其是南方,脱胎于五斗米教的各种道教门派层出不穷,良莠不齐,少不了连哄带骗,想来这莲花教便是其中之一了。
其实在纪泽看来,汉人真正信奉的是祖宗祭祀,多数人更是受儒家影响,认为子不语怪力乱神。所谓宗教信仰,于汉人来说更像是与未知存在做的交易,求神拜佛提出要求,成了则回来还愿,不成则暗骂不灵并换个山头重做交易。没有虔诚信仰是一种悲哀,因为茫然无助时心无慰藉但没有虔诚信仰也是一种优势,因为心无所托才可突破桎梏。正因对汉人信仰的这种认知,纪泽根本不信宗教组织能成大事,更别说莲花教这样靠愚民壮大的组织了。
当然,纪泽也没有揭穿对方的意思。不光因为此刻他已非警察,也不愿多事,更因第一眼看见莲花圣使之时,他的心中莫名产生过一丝不知所以的熟悉感。其实,纪泽还有些感谢对方,毕竟自己免费看了一出魔术大戏嘛。唯一令他惊诧的是,那个莲花圣使小小年纪,轻身功夫竟似接近剑无烟了。
突然,含笑看戏的纪泽若有所感,却是一束目光投了过来,正来自高台上的莲花圣使。原来一堆人中,只他一人摇头晃脑,左顾右盼,始终若无其事,毫无见证神迹的觉悟,想不引人注意都难。看看周围的一干人群,纪泽自失一笑,友好的冲莲花圣使点了点头。
莲花圣使明显一僵,乌溜发亮的双眼眨了两眨,又盯了纪泽稍倾,旋即莲足一点,轻身一纵,飘忽间消失于台下布幔之后,除了留下一众茫然不觉的善男信女,更是留下了呆若木鸡的纪泽。
莫说纪某人花痴,他之所以呆若木鸡,绝非沉迷美色,实因莲花圣使离去的刹那,她盯着纪泽的眼中露出了一丝调皮的笑意,就像小朋友做坏事被别人发现时的那种,想来她也明白自家的把戏已被人看穿。
可是,飘身离去的莲花圣使并不知道,她这个调皮的眼神,对纪泽的冲击不亚于晴空霹雳。因为对纪泽而言,它太像某个眼神,一个想忘却永难忘记的眼神,勾起了一段深埋却掩埋不住的回忆,那份回忆的主角正是他前生的未婚妻雅馨。
有些思念,就像被堤坝封住的洪水,但有一点缺口,便将狂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此时的纪泽,思绪恰似洪水决堤,满脑子都是雅馨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一点一滴。尽管有着穿越的千载之隔,尽管他曾以为一切皆被遗忘,可当看见那个似曾相识的眼神,他却被打开了尘封的记忆,思念的洪水铺天盖地涌来,遮盖了所有感官,掏空了一切思维,直令他透不过气。
失而不得才更珍贵,如果没有意外的身亡穿越,而是正常的结婚终老,也许纪某人永远不会有如今的感觉,可是现在,心怎会这么痛呢
“直娘贼,也不知是哪头猪拱了老子的白菜!”闷闷的骂了一句,纪某人怒望苍天,长吐了口气,总算甩脱伤感,却仍沉浸于回忆难以自拔。
而在纪泽呆怔之际,道士已用鼎中圣水轻易将那个乡民医得精神奕奕,人群不出所料的蜂拥而上,争饮圣水。人群的拥挤总算将纪泽拉回现实,他看看左右,又掐了掐自己,终是无奈的摇摇头,勉强收回思绪。
关注起身边之人,纪泽随即便注意到,赵雪几人正跃跃欲试,便是跑过江湖的剑无烟和叶三娘都目光灼灼。反正那圣水也没啥毒,就当解解渴,爱喝就喝吧,所以纪泽也没阻止。继而,一帮女子踌躇片刻,终是杀气腾腾的扑了上去
带着淡淡的失落,纪泽率众离开马家集,马蹄滚滚间,他的思维不久便被另一复杂的情绪所取代,因为,马上就要到家了,即便仅是纪虎的家乡,纪泽却也无法抑制那种来自身躯的激动,以及急切。某一刻,他甚至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精神分裂。
战马疾驰,冷风后掠,接下的一路几无耽搁,次日下午,纪泽便凭借纪虎的记忆,风尘仆仆的赶到了弋阳老家老槐村。骑至那熟悉的村口,老槐依旧抽芽,河沟依旧潺潺,小桥依旧吱嘎,只是,视线中纪家老屋的院口,竟也依旧走出一名妇人,一名本不该再出现于此的妇人。
那妇人身穿碎花衫,脚踏素面鞋,头裹遮尘巾,腰系麻布裙,左手握一扫帚,右手持一方锁,像是洒扫方毕正欲离去的样子。看其一身半新不旧,不过三十开外的人,手上满是老茧,面已颇显皱纹,更有几缕白丝,分明没少困苦。
而此刻,那刚出院门的妇人,显也听见蹄声,抬眼望向村口,目光稍一逡巡,便落在纪泽脸上,再也挪不开去。砰砰两声,扫帚与方锁落地,那妇人犹自不觉,空置的双手却已齐齐捂住了嘴巴,大颗的眼泪则如掉线的珠坠,啪嗒嗒滚滚滴落。
目光复杂的望着这名妇人,纪泽的身躯却像不受他控制一般,早已滚鞍下马,快步迎了上去。可行至院门口,面对妇人他却不知所云,而那妇人,正是纪虎的母亲纪张氏,当然现在该称李张氏,她似也有所顾忌,仅是一个劲的盯着纪泽掉泪,却也不敢上前。两人便这般呆愣愣的相对凝视,一语不发,恰似时间都已停滞。
沉默良久,纪泽勉力挪开目光,见到院中的整齐清洁,为打破诡异气氛,便随口道:“这院子是你打扫的吗?”
这不是废话中的废话嘛,纪泽刚说完就暗骂自己怎会口拙至此。而那妇人则也脱离了呆滞状态,忙抹了把眼泪,懦懦答道:“知,知道你可能回来,我,我便不时来扫扫,省得你回来时满屋是灰。”
继续冷场,妇人不知所措的搓着双手,眼中逐渐现出黯然,虽仍不舍的盯着纪泽那张脸,终是缓步后退,嗫嚅着道:“你既来了,我,我,我就走了。”
平淡的语言,质朴的行为,却令纪泽一阵感动,而那黯然的眼神,更是刺痛了纪泽的心。他一个失神,双膝已经一软,不受自身意愿的跪了下去。
“我的儿啊”那一步三回头的妇人,见纪泽跪下,浑身一震,瞬间惊愣,继而悲呼一声,疯也似的扑了上来,一把抱住纪泽,再也无法压抑的痛哭出声:“呜呜呜我的儿啊,你怎不早些回来,娘都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你那死鬼老爹,怎不多挺两年啊呜呜呜”
“直娘贼,纪虎,你闹哪样?你不是很生气老娘改嫁嘛,咋临了又反悔了呢?”此时此刻,纪泽却像在与脑中的另一思维吐槽,“得,得,得,算你丫狠,老子就替你背下这个锅,权当这个世界多个干娘就是。”
张氏好一番啼哭,纪某人也不知真假的陪着掉了几滴眼泪,而这一场景早已吸引了村中老少,怎奈村庄已被血旗亲卫布防控制,纪家庭院更被严密围护,他们只得远远的围观。
良久,纪泽终是不无别扭的轻声道:“娘,这么多人看着呢,怪不好意思的,要不,咱们进屋说吧。”
孰料不劝还好,这声娘令得张氏又是好一番痛哭,待得纪泽终将张氏劝入老屋,自身的外衫已如水洗也似。屋中坐定,少不得一堆别离叙话,之后,纪泽盯着张氏的表情,别有用心道:“娘,李叔对你还好吗?”
纪泽口中的李叔,正是张氏现在的丈夫李淮,马涛在书信中已有提及。其人年与四十,也是本村军户,人还算憨实,妻子早亡,膝下原有一子一女,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则已战死,与张氏算是破家再组,互相携持。因其人昔日与纪家颇有来往,是以纪泽对其还有印象。
“还好,他何等样人,你当也知晓一二的。”张氏不无羞怯的低下了头,看其神色,似乎对这新一段的婚姻还算满意。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得随其去了,纪泽见此心下暗叹,却是熄了多余的念头,老老实实的接受了这一坑瘪的现实。不过,瞥见张氏略微隆起的小腹,纪泽仍是不无郁闷的问道:“娘,你这是有了?”
“嗯,他的。”张氏的脸刷的红到了耳根,但旋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脸惊惧的手捂小腹,乞望着纪泽,颤声道,“虎子,娘知道对不起你,但你可不能打这个孩子的主意,为娘的求你了,这可能是李家的独苗啊。去年饥荒,若没你李叔帮衬,娘与芙儿都熬不到现在,看在你芙儿妹妹的份上,你就放过这孩儿吧。”
纪泽苦笑,张氏少时曾给富贵人家做过丫鬟,对高门大户的内里勾当略知一二,这显是想左了。他忙笑着安慰道:“娘,你莫瞎担心了,我虽做了将军,沾血不少,那等狠绝之事却是做不出的。你既明媒正娶入了李家,这些就是李家的事,我纪家人绝不会插手,我只管认你这个娘亲孝敬便是。”
纪泽所言算是最终的盖棺定论,见他说得坦然,张氏这才放下心来,欢喜不已,她仅是一个感性的妇道人家,儿子能再认她已经知足,倒不在意纪泽的潜台词,也即她已不再是纪家主母。
“娘,有件事我还得跟你说,你和芙妹这趟必须随我一道离去,否则迟早会有危险,甚或被他人用以胁迫于我。嗯,那个李叔,你若愿意,便也一起吧,我会给他安顿合适活计的。”想了想,纪泽断然道。既然认了这个母亲,那就得善待,更不能弃之不顾,闲言碎语且丢一边吧。
“嗯,我回头跟他商量一下,当无问题,不会令你为难。”张氏见纪泽说得严重,略一思忖,也就应了。
母子叙话完毕,纪泽叫进赵雪、剑无烟、李农、王麟等人一一介绍,他们来前都已知晓了纪母之事,但见纪泽对张氏仍以娘亲相称,自不敢怠慢,纷纷恭敬的行礼问安,赵雪更是凭着义妹的身份,干脆甜甜的叫起了干娘。
而这些人中,张氏显然极度看重赵雪这个乖巧漂亮的女孩,抓着手就不肯放开,目光还不时在她与纪泽二人的身上往复逡巡,直令赵雪粉脸羞红,又窃喜不以,却令剑无烟银牙紧咬,纤纤玉指数度摸至耳后,恨不得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