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二月二十七,亥时,晴,清元山口。
清元山口是南阳郡通入大别山的一处要道,昨日下午,一支南阳郡兵由卫胜统领,谨慎小心的由此入山,并在入山五里后扎下营盘。还别说,经过剿灭叛贼张昌的两年磨砺,荆州郡兵的整体素质明显高于普通的大晋郡兵。单看卫胜的这处营盘,不论择地还是布置,皆无可挑剔,整一副军容严整,生人勿进的态势。
今日上午,卫胜校尉派出两百先锋前导开路,作势救援被困虎跳峰的周新一部,怎奈贼匪势大,竟然沿途择一险要之地设防,双方遭遇后一番酣战,开路郡兵留下十数具尸体,只得无奈撤回。自此,卫胜军便紧闭营门,却不知在憋什么大招。
月黑风高,一条黑影借着山石树木的遮掩,动如猎豹,轻如狸猫,悄然摸近布防颇严的郡兵营寨。避开可能的暗哨,等过巡逻的营兵,黑影纵身一窜,疏忽间便已越过一处营栅,没入营盘内的暗处。一阵观察,营内并非想象中那般防御严密,甚至少有人走动。
良久无事,黑影窜近一个帐篷背后,附耳倾听片刻,继而摸出一把匕首,轻轻划开帐毡,借着天光向内一窥,顿时面色一变。只因本该宿满军卒的这顶帐篷,其内却是空空如也。黑影眉头紧皱,接着再度摸向别的帐篷。但接连四顶下来,皆是如此。
“直娘贼!”黑影忍不住低骂一句,也不再停留,顺着原路小心退出营寨。待得出了营盘外圈的警戒范围,他立马拔足狂奔,直到窜入里许之外的一片密林。然后不久,却见一只青色大雕从林间飞起,空中一个盘旋,继而疾飞东去
三岔岭之南的一处密林,纪某人犹在效仿东方的狄仁杰与西方的福尔摩斯,侃侃而谈道:“诸位方才推测前方队伍之时,却是忽略了一支官军,也即卫胜的那部郡兵,驻留山口的假象还是不难伪装的。当然,即便前方的匿名队伍是卫胜军,他们也不会好心的围魏救赵,而是算准时间,直待虎跳峰那边决战开启,才会偷袭寨,收那渔翁之利。”
王麟眼睛一亮,若有所悟道:“将军莫非是说,卫展过河拆桥,也要除去张太岁?”
纪泽点头,冷然道:“之前纪某一直疑惑一个问题,即便卫展意欲除掉云德兄,又怎敢做得如此明显?再说折损千名郡兵,他太守同样罪责重大,就不怕刘弘大人揪住处罚吗?”
纪庄却是惊叫道:“好一盘棋局,好狡诈的卫展,他勾结张太岁设伏周校尉,除去眼中钉,同时又以周校尉为饵,将张太岁等一干贼匪引出老巢,待得张太岁与周校尉拼得两败俱伤,他再坐收渔翁之利灭了张太岁。如此下来,张太岁与周校尉一起覆灭,好处都落入其囊中,而剿灭张昌残匪搭上一个校尉并不过分,他对上也好交代了。”
赞许的点点头,纪泽道:“孔方兄所言,正是我之所想。只不知布局之人胃口究竟多大,若想全歼所有贼匪,单是千人或还不足。我已遣伺候探查寨周围十里,不知会否另有发现?”
周遥早已听得咬牙切齿,哪里还管纪泽在那儿分析卖弄,他急声道:“大人,我这就前往虎跳峰寻那张太岁,告知他这一切,让他别傻缺的跟族兄死拼了。”
“不急,云德兄知道我来了,定不会急于突围,以他的能力,短期守住虎跳峰自保无虞。云德兄不动,张太岁不会动,前方队伍也不会动,时间尚足。”纪泽却是摇摇头,沉声阻止道,“况且,这些都仅是推测,尚需一些佐证,且稍安勿躁。”
旋即,非坑敌不舒服斯基挂上一脸坏笑,目光幽幽道:“况且,云德兄已经损兵折将,若按你这般了结此战,他难免罪责。我等身处暗处,棋子又这么多,嘿嘿,能做的可不光是替他解困那般简单!”
就在此时,纪铭送回了又一劲爆消息。他尾随匿名队伍的伺候,竟然在寨西方八里的山林中,发现另有一支类似装束的队伍潜伏,人数暂还不详,但凭其布哨情况,怕也有上千之数,而这支队伍的潜伏位置,恰在寨与虎跳峰的必经之路。
棋盘越来越大,局面愈加难以掌控,众人挠头皱眉之际,纪泽却是岔开话题,仔细询问起了各家贼匪的情况:“天王寨?你们是说,贼匪联军中除了张太岁的寨,东方的天王寨地势最好,地盘最大,且靠近淮河源头?你等有谁对天王寨贼匪比较了解?”
“确如大人所言,那天王寨大当家自称混世天王,人称混世魔,乃大别山老牌贼匪,实力颇强,近些年借着天灾人祸招兵买马,如今已拥壮八百。”面对这个似不相干的问题,纪庄却是恨恨道,“这干贼人去年曾经劫过我家商队,虽未得逞,却杀了我数名部下,是以我曾对其十分关注。”
纪泽嘿然一笑道:“好,既然本有仇隙,就选他了,却不知孔方兄可敢冒险”
言说间,海东青盘旋而下,正是带来了周家援兵按照纪泽要求,对卫胜军山口营盘的暗查结果,其内果真多为空帐。局势更显明朗,尚未搞清的仅是匿名伏兵的具体配置,这只需出手捉拿几个舌头便可。但大局业已明晰,有些行动却可同步展开了
三更过后,寨山门处,突然来了三个一身匪气且模样狼狈的人,他们冲寨门喽啰大声叫道:“上面的兄弟,快开门,都他妈的别睡了,俺们有重要敌情,上千官军都快到你家门口了,还不赶快聚集寨内兄弟,一块儿防守!”
旋即,一个充满疑惑的声音从门楼上传出:“你等是何人,哪来的官军,休要半夜唬人”
“俺们是天王寨的,老子叫拔地虎,咱家压寨夫人有事遣俺寻大当家,去虎跳峰路过这边,恰好撞上敌情,还折了几个兄弟。”寨门之下,说话的却是越岭绕道而来的纪庄,他粗声粗气,不耐烦的叫道,“奶奶的,你哪来那些废话,若非你家张大当家答应俺们天王寨的赏钱,还有一半在你寨,俺早别处溜了,才懒得管你寨的破事呢!”
对方带来的敌情足够震撼,守门喽啰不敢自作主张,忙将寨门口的骚动报给了留守的寨三当家。三当家火速赶到门楼,再几句询问,未能察觉破绽,无法确定三人是否来自临时盟友天王寨,不过这没关系也不重要,三当家当即派人出寨,对“友军”三人所指的方向予以探查。
结果一刻钟后,寨出去十人,只仓惶逃回来两个,身上还都插着箭。没说的,前来报信的三位是大大的好人,定是天王寨的友军无疑,且作上宾款待。继而,寨锣声大作,全员守备,而代表最高危险级别的四道冲天烽火,也赫然照亮了整个岭。由是,许多双原本紧盯虎跳峰的目光,只得愕然而恼怒的转向了寨
寨下,匿名潜伏的这支队伍最为憋屈,自家队伍好好的躲在林间数星星,只待虎跳峰那边战斗打响,自家再抽冷子对寨实施突袭,以寨中仅剩的两三百喽啰,全力抵挡尚且不易,在突袭下哪能幸免?岂料寨的贼人不知抽什么风,好端端的派出一拨探哨,还偏向着自家隐匿之地搜来,想不暴露都难啊!
紧急战备的队伍中间,一名心腹幕僚不无忧虑的对着主将建议道:“校尉大人,贼人突然来探,其间恐有蹊跷,且寨烽火大起,张太岁多半会放弃围困,转而救援寨。局势不明,贼众将归,我等还要攻打寨吗?”
“最多有弟兄们没藏好,被山间什么贼人发现了纰漏,哪来的蹊跷?我等弟兄们在山间折腾一天一夜,如今寨就在眼前,且防御空虚,哪有不攻自退的道理?”不待那校尉答复,另一名军候却是不满道,“卫大人,听说那张太岁从江夏溃逃入山之时,可没少带出金银财帛,否则也不能轻易拉拢众多贼匪帮他出战啊。”
二人开头,一众军官跟着各抒己见,直搞得中央的校尉左右为难。这校尉正是卫展的族侄卫胜,之前他玩了一出空城计,看似虚应故事的救援周新,其实八百主力昨夜便已绕道入山,潜入寨左近。原本好一局黄雀在后,不想事到临头出了差错,黄雀变成了螳螂,怎生恼人!
卫胜心中快速盘算,周新此番虽损兵折将,却主力犹存,返回后无非贪功冒进受些训斥,甚或还能反咬自家一口。自家若是就此退去,手无寸功,虽能自称围魏救赵,可仍难免畏敌怯战并陷害同僚之嫌,但若夺下寨,且不说大把钱财,军功上也可大书一笔,更可封住悠悠之口。
“你带几人立即出发,去通知义阳友军,请他们按原计划伏击回撤贼匪,至不济也要为我军拖住一个时辰。事成之后,寨中财宝分他们七成,嗯,你先说六成试试!”终于,卫胜下定决心,吩咐传令官道,心中却已生了虚报缴获的主意。
“弟兄们,寨空虚,内有财宝无数,升官发财在此一战,杀啊!”又一番紧急布置,卫胜一声大吼,带着八百健儿,气吞山河,直扑寨
战局之中,最愤怒的无疑是张太岁。原本还一门心思谨防周新军决死突围,岂料周新军没动静,自家却已后院起火,且看烽火强度,还是最严重的那种起火。张太岁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被卫展设计了,左近的大股贼匪都在这里,能让自家山寨烽火全开的至少有五百之敌,只能是大股官军,咋想都少不了卫展的份儿。
没说的,老巢重要,这光景谁还给他卫展卖命,虎跳峰上的千套兵甲诱人不假,又哪比寨中财宝值钱啊?看见烽火之后,张太岁仅是愣怔了几个呼吸,便怒声吼道:“小的们,老巢危险,快点,跟老子杀回去!对了,将那个小白脸绑上带着,莫叫他给溜了。”
“杀回去!杀回去!杀那帮偷袭的狗娘养!”寨喽啰纷纷鼓噪呼应,立马操家伙聚集,谁在山寨老巢里没个三瓜两瓢呀。所幸原本料定周新军今夜会有动作,大家都没睡死,今番集合出发耗时甚短,倒是前所未有的反应迅捷。
其间,张太岁眼珠两转,没忘许以重利,拉了支两三百人的山贼替他紧守虎跳峰通往寨的隘口一个时辰,更没忘让喽啰带话给一众友军的当家:“还想要之前说好那一半财物的,现在就跟着救援寨,去的再加一倍!否则寨没了,榨干老子也没钱给诸位了啊。”
队伍出发,张太岁一边急急奔往寨,一边愈加确定,定是卫展那厮搂草打兔子,可恨自己投靠于他,虽然没有死心塌地,可多少也在为他办事啊,怎能没卸磨就杀驴呢,莫非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莫非其间还会另有埋伏?毕竟是造反作乱过的,他也略有带兵经验,却是吩咐喽啰们加了小心。
张太岁直接撤离,等着后一半佣金的其他贼匪们这下犹豫了,同行倒霉自然是好事,可张太岁若丢了寨,自家的损失总不能问夺寨的渔翁报销吧?得,留在虎跳峰也没了意义,干脆跟着张太岁打打太平拳,见机行事便是。于是,张太岁身后,两千贼匪联军随后坠上,留下了一个撤围解困的虎跳峰。
“撤了!贼匪撤了!嗷嗷嗷嗷”虎跳峰上,本就随时待变的周新一众,同样观察到了寨方向的烽火大起,继而发现贼匪们纷纷撤离,顿时欢呼一片,生死之间一度转圈,幸福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等来了,涕泪横流者不知凡几。
然而,当周新带着一众残兵败将下了虎跳峰,连滚带爬的占据了西向出山的隘口之际,带着粮食药材前来接应的周家援兵中,却是走出一名周新熟识的血旗亲卫。仅仅一个军礼之后,那血旗亲卫便急急道:“将军大人让我问您一句,是认栽撤兵,还是反扑雪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