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亭邸阁,浓浓的血腥气中,荡漾着血旗军卒们的欢声笑语,那欢腾劲儿,恰似一群闯入米缸的老鼠。可不是嘛,根据邸阁内那名钱姓仓吏的交代,邸阁现有存粮二十万石,足够三十六寨现有人口躺着吃五年,不,省着点吃七八年都没问题。血旗营上下大都体验过忍饥挨饿的流民生涯,如何不兴奋?
城主府正厅,聚集了诸多前来交令的军官,气氛热烈激昂,纪泽却有些心不在焉。存粮树木远超预计的十余万石,自因匈奴人将上党郡的所掠存粮与夏收征粮都运到了此处,直待血旗营前来提粮,堪称好人。只是,接近翻倍的存粮也给运送回山带来了麻烦,原定三五天的搬运计划最多会延长至十天,这势必对全盘战局产生巨大影响。
上党郡虽不富裕,但其地处并冀司三州要冲,境内有太行陉、白陉、滏口陉,太行八陉占了三个,各陉的关口皆有匈奴驻军,而整个上党郡的匈奴驻军则已过万。血旗营的原本方案是闪电战,偷袭夺下上党东北部的黎亭,再痛击左近约五千驻军,继而封锁浊漳河与西面的滁山诸岭,如是拖延五日,上党它处的敌军尚不及完全反应,血旗营便已搬走粮食跑路,是以五千大军足矣应付此战。
粮食就是命,纪泽一粒都不肯舍弃,但如今,暴增的粮食令血旗营需要抵住十天,原本只需应付黎亭左近五千敌军,而今却不得不应对上党全境的上万敌军,甚至上党之外的匈奴军,现有的五千兵力就显不足了。
为何兵力总是养时嫌多,用时不够呢?似乎看出纪泽的苦恼,随军而来的探曹佐史白望山笑道:“上党有如此多百姓,青壮不在少数,大人何不紧急扩军?”
纪泽一愕,苦笑道:“大战已起,如今扩军何来战力?又如何确保忠诚?再说,百姓未经训练便贸然上阵,岂非令他们送死?”
白望山面带揶揄,眼中却闪过厉芒,淡淡道,“上党山地众多,百姓贫困,本就凶悍,更有诸多杂胡定居,只要摧毁其家园,控制其家眷,再许以好处,何俱其不肯效死?”
纪泽再愕,旋即心头一凛,这岂非乱民起事的典型做法嘛,他可不愿强人所难,日后徒增内部不和。张宾更是怒而插言道:“将军万万不可,我等乃大晋王师,焉能行那不仁之事,岂非坏了将军与血旗营声名?况且如是带回百姓,他们又岂能与血旗营一心?”
白望山却不退让,他冷笑道:“并州军为了扩充兵力,这等做法私下早便有了,怎不见人诽谤东嬴公,更别说这里实际已是匈奴辖境!卑下多次听闻,大人起家之时,一路作战一路扩军,不是一样战无不胜嘛,如今条件更好,大人怎的反没底气了呢?”
纪泽听得一震,想想去年血旗营起兵之时的窘境,他顿觉恍然。如今条件好了,玩起了高额养兵,玩起了正大光明,却快忘了那时的浴血乞活,少了那份冷酷狠绝,真是官越大顾忌越多啊,天下远没太平呢。
“传令下去,匈奴俘虏暂留性命,以待新兵浴血誓师!”沉吟良久,纪泽眼中闪过坚决,冲白望山点点头,吩咐一名亲卫道。
正欲开口再说,恰此时,段德风风火火冲了近来,眉开眼笑道:“将军,我等在邸阁马厩内缴获战马两千,个个膘肥体壮,哈哈,我骑卫曲一人双马都够了!”
为了横穿太行,此番血旗营的战马悉数留在三十六寨,仅带来了一应马具,就指着来黎亭夺马使用,但收获如此之丰还是令纪泽欢喜不已。他笑着问道:“这里又无战事,千名驻军何以有两千战马?”
“哈哈,大人莫非忘了这里是邸阁吗?养马消耗可比养人还大呢。为了减少运送粮草损耗,左近匈奴军的备马没少放此饲养。”段德嘿嘿笑道。
“都是好人啊。此番你骑卫曲便一人双马,不过,别把好马都挑走了,我的近卫也得配马啊,哈哈。”纪泽说笑两句,面容转肃道,“拿下邸阁仅是第一步,按照战前计划,我军将实施一次围点打援,目标自是西方武乡县驻军与南方郡城路线的驻军,此点维持原计划不改。唯一调整之处,便是我军须得紧急征召本地百姓入伍作战。”
扫视厅中军官,纪泽冷然道:“拖延运粮将致战事迁延,敌军汇聚而来,我方势必兵力不足。如今既然多了近倍存粮,我等也无惧三十六寨人口暴增,是以左近汉家与杂胡百姓纪某将悉数迁离,而非原定的自愿投奔,其中青壮则择优入军。是以,诸军再遇城乡百姓,尽可裹挟随军,并焚毁村庄城镇,坚定新兵战心,当然,功曹诸史当尽量好言劝说。”
挥手打住意欲劝阻的张宾,纪泽搬出自己的道理:“血旗营尚还势弱,上党诸陉皆被匈奴封锁,难以勾连晋军外援,此番入并我等无法占据上党,战略上只得削弱匈奴。汉匈对抗,最终须得比拼双方资源与国力,留下百姓给匈奴当顺民,无非增其钱粮兵源等实力,用以对抗大晋。是以,不论钱粮人口,不论个人意愿,我军对上党之一切,能带走便带走,带不走也须毁掉”
五更时分,上党潞城,郡守府内,匈奴右於陆王,也即所谓匈奴汉国的前将军刘景,正在雕花大床上酣然熟睡,口中兀自呼出些许酒气。这个正史中将在延津把三万晋朝降卒百姓沉入黄河的残暴家伙,此时正是上党郡的实际掌控者。而光在郡置潞城,他就亲自统领着两千匈奴本部军与两千杂胡仆从军。
“咚咚咚”忽然,房门被重重叩响,伴以侍卫长那焦急的声音:“大王,将军,黎亭邸阁出事了,有烽火信号!将军,快醒醒啊,邸阁出事了”
“混账!吵什么吵?找死吗邸阁邸阁你说什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甩了甩昨夜宿醉遗留的头昏,刘景骂咧咧的叨叨两句,豁然惊醒,顿时醉意全无,整个人都不好了!
黎亭那里可有二十万石存粮,足够十万大军半年用度,若有了闪失,他这个坐镇上党的前将军真就难保是何下场。刘景哪还呆得住,一把拨开身边的侍寝女子,他一跃而起,光着身子就冲至院中。果不其然,北方天空火红一片,看距离该当就是邸阁方向!不只是邸阁,似乎邸阁周围的乡村也在冒着火光。
“快,派遣伺候前去探查!”刘景一蹦三尺高,急声令道,“快,吹号聚将!还有,全军整备待发”
半刻钟后,一支精锐探哨一人双马,奔骑出了潞城北门,直向黎亭河桥而去。两刻钟后,刘景留下千名军卒守城,自身带着三千全副武装的骑兵,急冲冲出得潞城。方出城门,刘景便迎上第一批折返回报的探哨,随同的还有两名匈奴骑卒。
其中一名骑卒边喘粗气,边大声禀道:“卑下见过将军,我等乃黎亭河桥的卡哨,适才有少许避乱百姓南渡浊漳河,据其所言,黎亭三名当地啬夫联合山匪,号一万大军举事反叛。其中有个啬夫名为刘园,更是自称仁公将军,蛊惑百姓迎接晋军反攻上党,此刻正强行裹挟乡民围攻邸阁。我等不敢怠慢,特前来禀报。”
“小小汉狗,不知死活!你等可知邸阁如今状况如何?”挥手打住那卡哨的絮絮叨叨,刘景怒声问道。其实,刘景此刻业已松了口气,一帮山匪乱民而已,匈奴镇压得多了,便让他们偷袭入城,也不是自家千名匈奴驻军的对手,甚至他都觉得自个方才太过紧张,压根没必要带出这么多兵马。至于叛军人数,取个一成便好,整个黎亭还没万人呢。
“百姓说法不一,卑下不敢妄语,已有兄弟过河侦查,很快当有详细回报。”那渡桥卡哨忙道。
“你那河桥有多少守军,可做好防范?”心头一动,刘景蓦的急声问道。
“我等一什匈人,辅以五十仆从军,已严阵以待!”那卡哨道,一脸刚毅之色。
“快去再探!”刘景压根没再搭理那卡哨的表现,冲探哨喝令一声,已经催马前行,同时传令一名千夫长道,“你快率五百本部加紧赶往黎亭河桥,莫要顾惜马力,渡桥恐有危险,莫叫那帮汉狗给毁了!”
毕竟正史中将会历任匈奴汉国的大司马、太师、太宰,刘景并非脓包,他犹不放心,旋即又派出五百骑卒急速赶往河桥以西十五里的渡头,利用那里的渡船搭建河桥,以防河桥不测。
大军急速前行,二十里一晃而过,可行至半途,刘景便接到探哨送来的一个坏消息,就在刚才援骑赶到之前,有三百悍匪乱民突袭河桥北岸,哨卡军卒不敌,援骑抵达之时,渡桥已被叛军烧毁了!
潞县至黎亭的唯一河桥被毁,刘景大怒,却也有所预料,当即下令大军转向,赶往渡头方向。还好,疾奔二十余里赶到渡头之时,北岸渡头的船只虽被叛军烧毁一空,但南岸反应及时,更有援骑杀到,乘船来袭的叛匪被轻松击退,渡船无虞,且浮桥已经开始搭建。
暗松口气之余,刘景心中不免焦躁。来袭叛匪虽被击退,但仍占据着对岸,用弓箭居高临下骚扰河中浮桥搭建。更令他心焦的是,叛匪战力虽然一般,但策划如此周全,定是预谋已久,难保对邸阁没有什么暗招。他刘景事前都对这场叛乱一无所察,就别说邸阁驻军会有提防了,偷袭之下焉知战况如何?
恰此时,一名浑身湿漉的探哨被带至刘景身前,其人一脸急迫,惶声禀道:“将军,小的方从对岸潜回,邸阁左近乡村多被焚毁,乡民被叛匪驱赶至邸阁之下,如今五六千乱民正在围攻邸阁。据乱民相传,邸阁城门已失”
“你说什么!邸阁丢了?”刘景只觉脑中嗡的一声,一把抓过探哨脖颈,一脸狰狞道,“邸阁怎会失守?守军都是吃屎的吗,一帮乱民都防不住?”
“咳咳咳邸阁尚未丢失,丢的仅是南城门,但驻军抵死抵抗,双方迄今仍在城门口附近激战!”探哨面色紫涨,差点被勒得眼睛翻白,总算还要细问的刘景及时松开了手,他才咳嗽连连道,“小的进不了邸阁,但据乱民相传,邸阁城中有仓吏被人收买,昨夜骗得南门值夜守卒喝下药酒,并打开南城门。好在另有巡逻军卒及时发现,守军陆续赶到封堵,城门狭窄,双方皆损失惨重,却皆难以奈何对方!”
总算搞清楚战况,刘景重拾一线希望,却更心急如焚,城门狭窄处的战斗最为惨烈,那就是人堆人挤着对砍,管你本领高低,战力战技均难发挥,数千乱民的人数优势反可最大体现,鬼知道城门处能耗上多久。再瞟眼依旧缓慢搭建的浮桥进程,他顿时火冒三丈。
“布根,快率你部五百人,上船横渡对岸,抢滩登陆,赶走那些苍蝇!”刘景转向身边一名仆从军副千夫长,冷声喝令道。
河桥被毁,潞县的大部分船只均靠泊此处,数十丈宽的浊漳河面,也就这个渡头的船只足够搭建浮桥。军情紧急,刘景不可能另换地方过河,当前所能做的,便是不惜牺牲,尽快打散河对岸的骚扰叛匪,以加快搭桥速度了。自然,抢滩登陆这等危险活计非仆从军莫属。
“遵命!”布根应声答道,一脸的忠诚驯服,心中却难免幽怨,大家都不善水,咋又是自家队伍去送死。他手握杂胡乃至汉人组成的仆从军五百人,与五百匈奴本部军卒并为一个千人队,可名为副千夫长,他本人又何尝脱得开仆从二字。
点起布下军卒,下马来到岸边,布根正欲跳上一艘千石商船,却被一名匈奴百夫长伸手拦住,对方目露戏谑,手指另一边一堆更小的游艇甚至渔船,咧嘴笑道:“大船要用来搭建浮桥,那些小船才是你等该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