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六月十三,子时二刻,铁谷城。
六月十三的子夜,注定是个多事之夜。雄鹰寨燃起的冲天烽火,连锁引燃了三十六寨的诸多烽火,顿时照亮了太行上空,惊醒了三十六寨的上上下下,惊愣了夜来摸门的不速之客,甚至通过接力引燃黎亭邸阁的烽火,从而惊搅了黄岩山口的纪某人。而中心焦点的铁谷城,最是喧闹一片。只是,飞奴毕竟远没烽火快,纪庄对刺杀一事的警告却是晚了一步,而他人也没纪庄那样的身手!
就在南北为岭、东西为墙的铁谷城因为突兀烽火而喧嚣惊乱的时候,一个噩耗传出,镇守三十六寨,坐镇铁谷城的血旗重将孙鹏刚刚遇刺,肩膀中弩,中毒昏迷,暂难主事。这个消息根本无法隐瞒,因为孙鹏是在铁谷城的大街上遭遇刺杀的,不少百姓得以旁观。
其时,见到烽火讯号的孙鹏首先下令放出各寨紧守自保的烽火讯号,旋即便由一队直属亲兵护卫,与直属特勤屯长一道,赶往东城墙巡视防务。行至十字街口,恰遇一群老弱妇幼惊惶骚乱,孙鹏便出面抚慰。孰知这群人中竟然混有数名刺客,突然弩矢齐发,尽管有亲兵拼死挡箭,刺客也被迅速绞杀,但孙鹏依旧中了毒弩,而他的直属屯长更是当场身亡。
说来敌袭挑选的正是铁谷城最虚弱也最不稳的时刻,大量青壮与骨干署吏被调至西、南两向协助人财物资的转运,偏生第一批上党移民昨日刚刚抵达铁谷城。惊乱的人群给了刺客利用机会,而刺客的得手则令人群更为惊乱。
更糟糕的是,孙鹏遇刺,昏迷前未及指定继任者,功曹诸史按军规无权掌兵,城中的最高掌兵官成了中校尉部的一名寻常屯长与一名直属屯副,二人军衔相同又各部从属,更是缺乏统筹全局的能力。
于是乎,铁谷城愈加混乱,而两位紧急赶至孙鹏住处的最高掌兵官,则一边焦急探视正被紧急抢救的孙鹏,一边当着一众功曹诸史与大小军官的面,为了防御诸事的调配而各抒己见,更有尹铜等文职官员一旁出声建议,反令事情愈加纠缠不清。
“你等不去做事,还在此废话什么?按血旗军规,如今铁谷城当属紧急军管状态,而本校尉军衔最高,所掌军兵最多,故而在孙校尉清醒之前暂掌军务,此刻起,你等皆需听本校尉命令,不得延误推诿!”恰此时,一个清脆而严厉的女声传来,语气不容置疑。
循声看去,在场一众大老爷们立马面面相觑,因为,来的是一众女卫簇拥下的木兰营校尉梅倩,一个通常被人遗忘的,却是真正最高衔职的掌兵官。可是,她与木兰营算什么,搞搞后勤服务还成,这是打仗,谁还记得有她们啊,况且,一个女子竟要接掌全城军务,这叫大老爷们如何肯干。但是军规却又没说女卫例外,一时间,一众大老爷们只得张口结舌却又拧头不应。
“事态紧急,你等还发什么愣,难道要违背军规吗?将军把梅校尉留在铁谷城,本就作为后手,以应对各种不测!你等难道胆敢违背将军的意思嘛?”梅倩身边,闪出一名怒容满面的年轻女子,声如银铃,尽管面色不善,可配上她那副国色天香的玉容,却令人丝毫提不起反感。
片刻惊愣之后,终于还是有人摆脱了惘然,那名特勤屯副不服不忿道:“姑娘,你是哪位,凭啥能代表将军的意思?”
“呃!?你不认识我?”那女子一愣,秀眉一皱,旋即想起什么,忙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却是滑腻如脂。眼中闪过羞恼窘迫,她立马从袖中摸出一张面具往脸上戴去,口中兀自嘟囔:“这下露馅了,方才出来得太急,竟是忘了。”
转眼之后,一张木板脸出现在众人面前,顿时,大家都认识了,正是纪泽的贴身护卫,新任卫曹史剑无烟。八卦之火瞬间爆燃,众人嗷声一片,纷纷做恍然状,难怪纪将军天天带个木板脸在身边,不以为厌,反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原来别有乾坤,面具藏娇,另有奸情啊。
这位剑姑娘极有可能是未来的主母,违拗不得,管她是否真的代表纪泽的意思呢,先着力巴结才是啊。李良第一个跳出,大义凛然的表态道:“剑姑娘所言甚是,事态紧迫,婆妈不得,梅校尉虎啸丘便已追随将军,资历深厚,有勇有谋,某与监曹上下愿意暂听梅校尉指挥!”
眼中闪过满意,剑无烟将目光转向尹铜,这里的最高官职者。其实她本对这等军政事务不感兴趣,怎奈孙鹏遇刺,她这个新任卫曹史难逃其就,谁叫人手紧张之下,她仅为脆弱的文职高层配备了特卫人员。而且,作为女卫武术教官,她深知梅倩颇有能力,此时最适守护纪某人的这块根基。
尹铜听得李良一说,再被剑无烟这么一盯,却也不好沉默。他想想梅倩过往表现,确也算得上颇有见地,而且,在场的仅有梅倩始终得以参与最高级别的军事会议,哪怕不被他人重视,但定也是这里最清楚军务大局的掌兵官,至少比这两个屯长屯副强多了。是以,略一犹豫,他也出言道:“尹某也认同梅校尉暂统大局。”
这么多血旗核心支持,两名屯一级的掌兵官也只得同意,左右有别人丢脸在前,继而,众人纷纷认同。于是,在这危急时刻,铁谷城命运的掌控者,竟是机缘巧合的成了梅倩,一个之前所有人,包括自己人与敌人,都没想到的女子。
见无异议,梅倩暗松口气,既能发挥自身才能,又能为纪泽与血旗营尽上一份力,最好不过了。旋即,她发出一块块木兰营令箭,雷厉风行的下令道:“中校尉部左屯,立即率一百民兵,前往西城墙负责防御直属特勤屯立即遣伺候出城探查,尤其是东二北二寨山火方向,并留下一队亲兵,保护孙校尉以及高层眷属,余者带两百民兵前往东城墙防御!”
“木兰营左曲,左屯维持城东秩序,右屯维持城西秩序。全城戒严,尽多点起火把,所有人就近入房休息,不得喧哗吵闹,无令更不得擅自走动!违者一次警告,二次射伤,三次斩杀!秩序稳定后,各留一队巡街,余者就近支援东西城墙!木兰营直属屯队携两百民兵作为预备队!”转向身后女卫军官,梅倩令道。
与血旗营左中右三部步卒相同,木兰营有两曲女卫与一个直属特勤屯。在梅倩的掌控下,特勤屯相当于精锐女兵,左曲为普通战兵,右曲则为预备女兵。此时,右曲正被派往山中各处协助人财物资的大转运,而留在城中的三屯女卫恰是木兰营的主战力量。
旋即,梅倩又转向一众署曹官员道:“兵曹立即对外联系各城,请派援兵。请尹署掾前往雄鹰兵工宅区,征调所有匠师级以下青壮,择强壮者三百人编为民兵随我听用,余者作为民夫,由尹署掾指挥,搬运配发物资兵甲,协助操控床弩抛石机。还有,宪兵屯、仓管屯、军械屯”
语音清脆,言辞干练,思虑周详,梅倩竟在须臾间将城中所有能够派上用场的人员都安排到位,是否最佳暂且不提,这份决断与娴熟委实令众人心服口服,继而各自领命而去。
待得一众署吏军官领命散去,梅倩这才长须一口气,拍拍自己高耸的胸脯,难得露出片刻笑容,恰如鲜花绽放。只听她低声道:“剑姐姐,方才还得多亏你,否则那帮大男人还不愿听令呢,可叫我好一通紧张。哎,敌情尚且不明,但想必善者不来,只不知此战真打起来又会如何?”
“是啊是啊,要是子兴在这就好了,他鬼主意最多。”剑无烟随口附和,却是蓦的眼前一亮道,“对了,上次我等在东海郡桃柳堡,应对海贼来袭之时,子兴一见面就阴了来敌一把,我看你也可以尝试一下,没准能挣个开门红,大涨士气呢”
有了统一调度,铁谷城的混乱状态很快终结,大量城防物资被搬运往城头,而各部城防人员也陆续到位。毕竟,绝大部分百姓都希望守住铁谷城,纷纷配合指挥,便是再有个别异心者,在秩序之下也无可作为。只是,铁谷城内部稳了,但鸽报送来的一条条外来消息却是极不乐观。
首先,谷丰城今夜有人意欲放火烧粮,幸被及时制止,但战力本低的预备曲,显是仅能自保谷丰城不乱了。其次,西方野狼寨附近,上千来自乐平郡的乌桓贼胡突然杀来,意欲劫掠路过那里的迁移百姓,所幸血旗营对乐平方向一直戒备,已有暂编步卒及时卡住了乌桓人前路上的险要山隘,双方陷入对峙,白狼城业已派兵前去支援,却是无法来援铁谷城了。
唯一尚好的消息,便是纪庄的断然来援,只是,相比探哨随后送来的紧急军情,纪庄的来援似就显得单薄了。因为,刚有大批敌军绕过十五里外全体警戒的东一北一寨,直扑铁谷城而来,其行进迅捷,调度有序,颇为精锐,且人数竟有四千之多,而且,纪庄从四五十里外的雄鹰寨赶来,迄今最多走了一半路,定是赶不及领先入城参与防御了
盛夏之夜,凌晨寅时,葱郁山林中虫鸣兽吼时远时近,给月下的太行群岭增添了勃勃生机。但此时,铁谷城东北,却有四千全副武装的军卒悍然出现,掩饰不住的杀气盈野。利用三十六寨通畅的水泥道路,他们终是赶到了铁谷城下。
这群不速之客,却是来自赵郡乃至冀州十数家士族势力的私兵联军。由何俱代表东嬴公吹风,由冀州主簿江苗牵线,一众在冶口宝利益受损的大小势力,半个多月前秘密串联,暗中集结私兵,探索荒岭野径,调度潜伏密谍。直至今夜,瞅准机会的他们终是发动了雷霆一击。至于动机,利益只是次要,关键却是血旗营之前的所作所为,严重挑衅了他们对赵郡本土的掌控,这样的泥腿子势力焉能任其嚣张?
山梁某处,一名银盔银甲,大红披风的中年男子,在一众军官的簇拥中傲然而立,此人即为这支军兵的指挥,赵郡罗家家主罗北,前赵郡贼曹,而他炯炯目光的聚焦之处,正是火光闪耀的铁谷城。那里的城上,仅有不足百名衣甲不整的军卒在乱跑乱喊,城内更充斥着妇啕孩啼,惊骂尖叫,乃至吆喝怒斥,整一副混乱不堪的场景。
收回远眺,罗北的目光扫过四千军兵,满意一闪而逝,不愧是各家的私兵精锐,尽管临时成军,可军容气势明显强过他罗北昔日统带的赵郡郡兵。继而,他转向身畔八名统领,也是众家公推出的统兵家将,淡淡问道:“铁谷城内看似混乱,或是密谍作乱起效,亦可能有诈。我军方至,尚未准备充分,然时间紧迫,机不可失,却不知哪位愿意率军试探一番?若是功成,事后城中缴获分润可多得一成!”
“卞某愿往!”一名凶相壮汉跨步抢出,大声行礼道。这是赵郡卞氏的私兵统领,在他看来,城中情况明摆着混乱不堪,罗北显然太过人老谨慎,这好处就由他卞某人笑纳吧。
“好胆气,那就由卞统领你率麾下五百壮士打头阵吧。”罗北含笑点头,不忘提醒道,“小心敌方有诈,莫太冒进!”
“诺!”卞统领很没诚意的应付一声,转身疾行至自家队伍之前,嘴角却已挂上狰狞与贪婪。右手一挥,他带着五百手下,快速冲向铁谷城东墙。令人无语的是,他们所携的云梯,咋就那么像是血旗营标配竹箱的组装款式呢。
卞统领一众的悍然攻城,令得城墙上更加混乱,也令城内的惊叫愈加忘情。一切都那么令卞统领心旷神怡,于是,他不再顾忌什么进攻节奏,机不可失,一举夺城才是豪情嘛。挥刀上指,他大声吼道:“弟兄们,跟老子上,抢钱抢粮抢女人啊!”
然而,就当卞统领一马当先,率众轻松避过城上那点稀疏的箭矢滚木,顺着云梯直奔四丈城垛之际,城墙上突然传出一个清脆、激昂、颤抖而刺耳的高八度女声:“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