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七月十四,酉时,晴,管涔山。
阴山草原位于阴山山脉以南,是片水草丰美的塞外之地,也即秦之九原郡,汉之朔方郡,其北出阴山外长城,便是漠北高原,西南过黄河,便是河南地,东南过恒山燕山内长城,便是传统的汉家农耕区域。它历来是汉胡势力的争夺之地,汉兴胡退,汉衰胡进,如今的主人则是后来北魏帝国的缔造者拓跋鲜卑。
在阴山草原的中南缘,南北走向的吕梁山脉与东西走向的恒山山脉,像是纵横相交的两扇大门,将塞内的并州汉民与塞外的胡族一分为二。管涔山,正处恒山山脉与吕梁山脉的交接之处。它原属楼烦故地,东南不远便是并州的西北门户楼烦关,而东去百余里则是并州的北大门雁门关。
此刻,山脚林深处,正歇有血旗骑军的六千人马。六日前离开横山,纪泽并未奢望打通废石堡山道返回太原盆地,而是率众昼伏夜出直奔北方黄河,也未再袭扰沿途部落,渡河后东向而行入了拓跋鲜卑的区域,依旧昼伏夜出的潜行,直至今晨抵达这里。
“唳!唳!唳”天空中传来一阵雕鸣,随即,两条青影盘旋而下落入林中。之所以是两条,却因匈奴人的那头海东青被纪泽在落叶谷射杀了它的主人,孤苦伶仃之下,它倒就从了科其塔的那头色雕,令血旗营与科其塔再多了一头海东青。也是凭借它们的侦查,血旗骑军这一路才颇为顺利,避开了多股匈奴乃至鲜卑队伍。
不一刻,科其塔寻到独坐巨岩,遥望塞外草原怔怔发呆的纪泽,神色轻松道:“将军,左近五十里内并无大股队伍出现,想来我等并未被鲜卑人察觉。只是属下有些不明,我等已出匈奴势力范围,拓跋鲜卑也一直与大晋交好,我军也仅是借路,将军缘何心事重重,有必要如此提防吗?”
“呵呵,偷摸惯了,在别个地盘,小心无大错嘛。”纪泽洒然一笑,继而正色道,“此番我血旗营虽然救了并州军,却未必得好,而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军表现得越出色,我等便越危险。你以为,此番参与西征战事,我军表现如何,本将做得出色吗?”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无耻,不善吹捧的科其塔面色尴尬,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是好。恰此时,一身行商打扮的白望山返回,他神情沉郁,却是挤出笑脸道:“将军,卑下走了趟楼烦关,还遇上一支小商队,得到两条消息,一好一坏,却不知将军愿意先听哪一条呢?”
“呵呵,让我猜猜,好消息定是并州军躲过一劫,主力平安撤回晋阳了。”纪泽似笑非笑,幽然答道,“至于坏消息,该是楼烦关加强了戒备,甚或可能增派兵力,我军无法强行过关了吧。”
“呃,将军英明!竟然都被您猜中了,楼烦关的确增兵了,现有守卒一千,而六日前,我血旗水军在文谷水大显身手,相助西征军顺利渡河”白望山一脸古怪,仍是一五一十的叙述完一应消息。
担心的事情几成现实,纪泽双手不由握紧,默然良久方才松开,本在手中的一块石子却已成粉,石粉簌簌下落。常叹口气,他终是喟然道:“水军做的漂亮,呵呵,只是如此一来,我血旗营水、步骑三军皆有不俗表现,那司马腾本就与我军有隙,想来更不愿我等入塞回山了。哎,所谓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纪某偶尔一次良心发现做了善事,就觉心中不安,果然要倒霉了啊。”
白望山身体一震,蓦的眼睛一红,单膝跪地,歉然请罪道:“那楼烦关加强戒备,竟然真是为防我等过关!此番我血旗营参与西征,皆因白某执迷不悟,如今恐要累得将军与一众弟兄有家难回,还请将军责罚,纵是粉身碎骨,望山也难恕其罪!”
“呵呵,不愧出自并州军,你对司马腾所为也有猜测了嘛。粉身碎骨什么的就免了,此事怪不得你,纪某之前原也心有不忍,蠢蠢欲动,才会兵出吕梁,袭扰塞上。”纪泽神情淡淡,冷然恨声道,“况且,谁说有家难回,便是四面皆敌,纪某也照样能吃香喝辣,活蹦乱跳,大不了路长些罢了,哼哼!”
“将军海量,望山得以追随,实乃三生有幸!”白望山显是真的很有感触,竟是哽咽起誓道,“望山日后定为将军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也绝不皱眉,但违此誓,天打雷劈!”
原来你丫之前还没打算为小爷我效犬马之劳呀,亏小爷我还让你做上暗影副大档头,纪某人暗自腹诽,忙上前搀起白望山,自有一番君贤臣忠不提。随后,纪泽召来一应军候商议,更是召来大大小小的功曹诸史,让他们先给军卒们吹冷风去
当夜,血旗骑军再度东向潜行,天明前抵达雁门关以西二十里的一处山林隐藏。而天一亮,白望山便随同一队胡人军卒,打着鲜卑部落的名头,进入雁门关外的马邑县城,也是并州与塞外胡人的商货集散地,购买了五百石谷粮与盐巴等一应生活物资。自然,纪某人已在做着最坏打算,筹备一场长途行军了。
下午申时许,精神抖擞的血旗骑军离开隐藏地,光明正大的打出血旗,接上购自马邑的物资,分马驮好,这才声势浩大的奔往雁门关。不管怎样笃定,必须当面证实才行,至于是雁门关而非楼烦关,自因这里更显眼,来往商旅更多,纪某人更希望公开自家极其可能的悲催遭遇,总不能闷声吃大亏吧。
雁门关位于雁门郡北端,恒山山脉的雁门山上。“东西山岩峭拔,中有路,盘旋崎岖,绝顶置关。”这便是唐书地理志中对雁门关的记载。因古时每秋大雁南飞,皆有大雁盘旋雁门关上空,半日方去,故称雁门关。
当血旗骑军接近雁门关五里之时,已有晋军探哨回报关内,以致关门紧闭,关上更是点起了烽火。这般明显敌对的态度,直令血旗军上下叫骂不断,也令纪泽进一步确认了心中的坑瘪猜测。而当血旗军抵近关下,看见关城上出现薄盛的身影之际,纪泽算是彻底认栽了。
雁门这等雄关,血旗骑军想要强攻等于白日做梦,但认栽归认栽,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司马腾等人的无耻嘴脸更要公开揭露。于是,纪泽凭借“人力扩音喇叭”,面向城头,冷声喝道:“我血旗骑军为逼河套部族联军撤退,以保并州军安全回师,,毅然出塞,转战千里,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历经千难万险,大小血战数十场,如今功成返回,并州军刚得救助,转头便是这般迎接我等的吗?”
“哦,原来是血旗将军,将军误会了,雁门关何等重要,骤有大军前来,确定敌我之前,自当闭关紧守,哈哈”薄盛一脸爽笑,兀自假惺惺道,“此番薄盛受我家主公东嬴公差遣来此,正为候迎纪将军前往晋阳,我家主公正要当面感谢纪将军呢。哈哈哈”
几已猜到薄盛下面要说什么,纪泽还是冷声道:“那还废话什么,还不速速开城,让我等入关?”
“速速开城,让我等入关!”六千血旗人马齐齐高喝,冷肃萧杀,声震似也,残阳之下,颇显悲壮!
“纪将军若是愿意,现在便可率一队亲卫入城。”薄盛也算颇经战阵的老将,并未因下方声势而动容,笑得反更热情,口气肆意道,“然而,雁门关乃并州要害,薄某可不敢轻忽,将军进城可以,贵部却得留在关外等待东嬴公命令,或者,贵部若是着急,放下武器也可立即入关。不知将军意下如何,哈哈哈”
“放肆!纪某没有抛下同袍独去领赏的习惯,我血旗军更没弃械解甲任人拿捏的习惯。”尽管早有预料,纪泽仍被薄盛显有准备的理由给激怒了,“你一小小五品将军,竟敢让某堂堂护匈奴中郎将,四品大员弃械解甲,随你解送,是谁给你这等胆量?司马腾连条看门狗都不会管教,还做什么劳什子并州都督?还是躲回赵郡享清福去吧!”
不光纪泽愤怒,血旗众军也听得气愤填膺,纷纷怒骂痛斥,亲切问候着司马腾、薄盛乃至并州军的亲眷先人,反观关城之上,并州军卒们却是一片赧然。薄盛再也笑不下去,怒指关下纪泽,高声斥道:“姓纪的,你才放肆,公然违背东嬴公命令不提,竟还对东嬴公出言不逊!你是想要背叛大晋,犯上作乱吗?”
纪泽冷笑,不无挖苦道:“犯什么上,作什么乱?纪某这个将军可非他司马腾的直属麾下,我血旗军更是不曾从司马腾那里得过一分钱粮,他有何资格对本将下令?哼哼,陛下尚在长安,想要定纪某人犯上作乱,别说你小小薄盛不配,司马腾也得去长安请旨呀!哼哼,就怕他也没那本领吧!”
本还被骂得灰头土脸的薄盛,突然放声冷笑道:“哼哼,姓纪的,看在你光顾着塞外喝风的份上,免费通告你一个消息,东海王殿下业已发布檄文,号召天下忠贞之士起兵西向,恭迎圣上返驾洛阳,响应者云集,哈哈,届时大驾东返,朝纲理顺,似你这等骑墙宵小便再无嚣张余地了,哈哈哈”
八王内战再起!关西关东开打了,难怪司马腾急于西征以结束并州战事,也难怪刘渊胆敢暴露实力意欲侵吞并州!纪泽大脑一阵激荡,眼中直欲喷火,这一刻,他是真正的出离愤怒!
作为穿越人士,纪泽虽对这段历史有所印象,本该无动于衷,怎奈这一切恰好发生在他刚从塞外血战归来之际!眼见自己呕心沥血、拼死拼活意图维护的汉家江山,却被一群司马杂碎们自相践踏蹂躏,偏生自己这群为国搏命者更被拒之关外,坑瘪能有限度吗?
坑瘪果然没有限度,便在此时,科其塔匆匆来到纪泽近前,急声禀道:“将军,东西两方四五十里外,皆有大股人马疾驰而来,意图不明,或有凶险,还请将军早做决断!”
好人真就没好报吗?小爷真就傻叉了吗?可不能落个岳飞的下场啊!非坑敌不舒服斯基何曾被这般坑过,本就又郁又愤,再被这一刺激,难得一次急怒攻心。一阵头晕,一阵摇晃,他手指颤抖,指向关城上的薄盛,竟然嘴巴忽的一张,哇一声吐出大口鲜血,若非边上的剑无烟眼疾手快,他好险就从火云上栽了下去。
“子兴子兴”“将军!大人”血旗阵前自有一阵骚乱,剑无烟更是清泪长流。而关城之上除了幸灾乐祸的薄盛,更多的却是面露愧色的并州军卒。
一口老血喷出,心头郁结好了不少,纪泽这才想起自己来此关下的主旨尚未正式入题,却已没有时间铺开了。轻轻推开下马来搀扶的剑无烟,他稳稳心神,面向关城,通过人力扩音喇叭,怒声责骂道:“薄盛小儿,尔等太过无耻,竟然放出烽火,勾结鲜卑人前来围剿我血旗军,简直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天理何在?尔等良心都叫狗吃了吗?”
纪泽虽不完全确定,海东青所察人马就是针对自家来的,但屎盆子当扣就得扣。薄盛目光一阵闪烁,旋即怒斥道:“姓纪的,你休要血口喷人,薄某何曾勾结鲜卑人针对你等。纵有战事,定也是因尔等在草原上烧杀掳掠,开罪了鲜卑人,与我等何干”
“够了!”纪泽业已看出分晓,时间有限,他直接打断薄盛言语,怒声断喝道,“且不说司马腾兄弟豪夺我血旗营上党战果,且不说他们唆使赵郡士族与乐平乌桓,背后冷箭偷袭我三十六寨,且不说我血旗营流血牺牲,苦战归来却有家难回,也不说我等在雁门关下还要被尔等勾结鲜卑人伏杀”
“咳咳咳”好一阵咳嗽,纪泽如杜鹃啼血,发自内心的悲怆凄痛,蓦的疯狂咆哮道,“纪某且问一句,匈奴灭了吗?成国灭了吗?塞外诸族稳了吗?你并州军五万袍泽刚刚战死,仇报了吗?就这还有脸打内战,你们他妈的还有脸嘚瑟,知道羞字怎么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