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九月十九,亥时,晴,广陵盐渎近海。
盐渎早在两汉时期即为产盐重镇,其星罗棋布的盐场工坊不仅为朝廷提供大笔税金,也为广陵乃至徐州官府负担大量财政,更是世家大族的重要经济来源。在这些盐场工坊之中,陈记盐场无疑是规模最大的几家之一,它有奴隶盐工五百,护卫私兵四百,外加雇佣劳工七八百,乃是广陵陈氏诸多产业中最重要的一处。
淡淡月色下,盐渎洋面出现了几条黑影。黑影逐渐接近海岸,隐约可见四艘千石之上的海船。海船在离岸一里外停下,一阵轻微的水声过后,两百披甲执刃的士卒划着十条舢板,登上了此处的无人荒滩。舢板放下众人后立刻返回,不久又往返了三趟,再度运来了数百士卒。
一阵低声吆喝,八九百人很快在沙滩上列成了数个方阵,借着月色,可见他们的为首者面容硬朗、彪悍魁梧,正是纪泽。整装完毕,他们在投诚降卒带路下,悄声潜往南方,所向之处正是五里外的陈记盐场。
针对广陵陈氏的近海产业,安海商会今夜将实施有计划的系列打击,陈记盐场是最重的一环。为对付四百精锐私兵,夏爽的安海步曲全员出动,系列行动总指挥纪某人也带了一屯亲卫来此观敌料阵。如此大动干戈,为保行动无误之余,也是为了将安海营多拉出来实战锤炼。
作为广陵陈氏的支柱产业,盐场恰似一座坞堡,防御设施堪称豪华,不但有二丈五的围墙,还有四座箭楼、十数大型床弩、。只可惜水师后军的惨败消息尚未传至此处,而广陵陈氏横行太久,一直无人敢惹,所以私兵十分松懈,围墙箭楼上还能站着值守的不过寥寥,且看他们萎靡欲睡的架势,这个人数还在不时减少。
一片浮云随风飘至,遮住弯弯的月头,原本晦暗的四野更是变得漆黑。夏爽一声低喝,其直属队率先出动摸哨,余人则远远尾随,仅留少量军卒封锁通往县城的道路。
对于抽冷子打闷棍,夏爽作为纪泽曾经的亲卫军官,可谓驾轻就熟,而他的属下军兵确也训练有素。盐场仅余的两名清醒私兵首先被无声放倒,随即箭楼也被逐一控制。只是在对付最后一处箭楼时,一名陈氏守卫有所警觉,敲响了警钟,不过这并不打紧,因为盐场大门已被打开,安海军们也已打起火把,潮水般的涌入了盐场。
“何方鼠辈,竟敢夜闯广陵陈氏?”随着一声暴喝,一名华服男子从盐场的中央主宅窜出,率着十数衣甲不整的护卫守住了宅门。
此人年过四旬,面目英俊却略带淫邪,看其声到人到的身法,应该正是陈氏坐镇此处的一名供奉。根据带路党交代,此人名为樊同,准一流高手,原是一名采花大盗,匪号“玉蝴蝶”,昔日毁女清白无数,后因被江湖诸众联手追杀,走投无路之下隐名洗手,投入广陵陈氏。
入堡的安海军并未浪费时间等待答话,而是按着事先分工直奔烽火台、水门、仓库、堡门以及兵营等预定目标。倒是来此打酱油的纪泽得空,索性运起内劲,放声高喝,使出攻心战术:“我等乃安海商会,广陵陈氏水师已经落败于鳌山岛!我等来此只寻广陵陈氏晦气,绝不滥杀无辜,无干人等”
“嗖!嗖!嗖!”然而,言犹未尽,慷慨陈词的纪某人突觉恶风扑面,三支羽箭已近眼前。原来这樊同略知安海商会内情,猜出纪泽乃是魁首,竟然暗令箭手偷袭,意图斩首立功。
“叮、叮、叮!”一片刀影闪过,为举盾格挡的纪泽提前解了困,纪铭的谑笑跟着传来:“嘿嘿!小子莫要嘚瑟,小心阴沟翻船呀!”
“大胆狂徒,冥顽不灵,竟还胆敢偷袭我家会长,弟兄们,给我杀了他们!”负责攻取主宅的安海屯长也是太行出身,被袭杀纪泽的冷箭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立即咆哮着率兵冲了上去。
那屯长话音未落,纪铭也已从纪泽身边掠过,随着军卒一道直扑樊同,口中还高喝道:“小白脸,老夫陪你玩玩!谁都别跟老夫抢!老夫今个要松松筋骨,诶,你这厮不是玉蝴蝶嘛”
“嗖!嗖!嗖!”突然,边叫边接近樊同的纪铭,竟是不动声色的甩出三根金针,直奔樊同面门。却是纪铭恼火这厮偷袭纪泽,想要以牙还牙,利用樊同被叫破身份的愣神,用金针暗器同样发起偷袭。
“叮、叮、叮!”樊同身前闪起的三道火花,却是纪铭的阴险偷袭被同样阴险的樊同勘破。只是,那樊同的武艺却非纪铭敌首,虽挡下金针偷袭,却在纪铭的刀下左支右绌。
但樊同这厮确有心计,一边挥剑招架着意欲退入宅内逃走,一边还不忘义愤填膺的怒斥以图扰敌心神:“老匹夫,竟欲暗箭伤人!你安海贼就会无耻偷袭吗?有种择地与某单打独斗!”
都些什么人啊!一向自认阴险的纪某人不免汗颜,这一个赛一个阴险,一个赛一个无耻,江湖该怎么混,还好自己走的是军旅路线啊!得,别巧舌如簧了,也别给安海步曲添乱了,他在亲卫拱卫中,干脆上了堡墙门楼,抄手观看起了这场小小的盐场战局。
凭借了解地形和骤然发难,安海军初始的推进十分顺利,烽火台、水门、棚户区一一入手,军营区也控制了马厩和近半营区。零星算下来,私兵的死伤、俘虏已经近半。
然而,陈记盐场作为广陵陈氏最重要的产业,其私兵的实力委实精锐,有十数二三流高手不说,普通兵卒也皆训练有素。经过开始的慌乱无序,在各级军官的吆喝下,他们逐渐聚集,有一队人甚至组成盾阵,利用房舍地利堵在安海军前方。随之,安海军伤亡增加,步伐也放慢下来。
“砰!”一杆弩枪凌空射来,盾牌爆裂中,一名持盾私兵被弩枪射穿弩枪去势不减,又穿透其身后的另一私兵方才止歇。不待私兵们堵上缺口,又是“砰”的一声,两名私兵连同盾牌再度倒下。
陈氏私兵骇然看去,弩枪却是来自盐场围墙上的防御床弩,只可惜它们现已被血旗亲卫占据,并调转方向射向了原本的主人。纪泽希望安海营军卒实战磨练不假,却是舍不得太过伤损,自不愿歼灭战打成持久消耗战。
盾阵被破,安海军卒士气大振,欢呼声中,他们发挥出该有的训练水平,刀枪并举、弓枪齐发,拦路私兵转眼死伤一片。安海军继续突进,以鸳鸯阵的犀利,面对混乱的敌人如同砍瓜切菜。而每当私兵聚集过多时,总有弩枪适时飞来,将之血腥打散。如是几次,私兵们再也不敢结阵阻挡安海军,纷纷掉头,远床弩而逃。
“向我靠拢!”眼见私兵崩溃在即,一个洪亮的声音炸雷般响起。循声望去,一名升高八尺,体罩铁甲的虬髯大汉手持铁棍,威风凛凛的横在一条窄道中间,其身后恰因房舍阻挡成为弩枪死角。众多私兵顿时如同找到主心骨,毫不犹豫的奔向声音来处,擦过大汉,在其身后逐渐聚集。
“呜”的一声,有人挑衅,墙头亲卫立刻毫不客气的射出几杆弩枪,其中一杆恰好直奔那虬髯大汉。虬髯大汉早有准备,他抡起铁棍,快速绝伦的挥下。砰声巨响中,铁棍正面击中弩枪,令其应声崩碎,而大汉仅仅后退了一步,看起来竟是毫无异样。
“卧槽,小铁的缩小版嘛!却不知此人是何来历?”堡墙之上,纪泽惊呼出声。这虬髯大汉当有准一流高手的战力,且膂力惊人,凭他表现,恐怕遇上纪铁也不妨多让。
“禀会长,此人名叫范毅,原为外军一屯长,因仗义耿直得罪上官而招迫害入狱,陈氏怜惜其才,将之救出并委以盐场副统领之职,故其对广陵陈氏可谓忠心耿耿。”立有身畔的带路党向纪泽出言解说道。
兵营这边,眼见范毅如此彪悍,安海军卒们不由驻足踌躇,而近百私兵则趁机逃过大汉身后,并很快组成了防御军阵。凭借虬髯大汉的一己之力,他们居然堪堪稳住了崩溃之势。见此,现场指挥的夏爽不愿过多死伤,下令暂停了强攻,转而列阵对峙以待众军汇集,军营内陷入怪异的平静。
“急令主宅方面的步卒,活捉私兵正统领。”堡墙之上,纪泽看清兵营情形,忙吩咐传令兵道。随即,他留下一队亲卫操控床弩,自己则率众前往了兵营。
路过主宅,安海军卒业已杀了进去,那个玉蝴蝶虽然奸猾,却终归招架不住经验老到的纪铭,已被斩杀于门槛之处。只是,在其尸体旁边,却站着三名安海军兵,正借着门墙火把,勾头共同看着居中之人手中的一本书册,目光中难掩火热。纪泽分明看见面向他的一名军卒,鼻头正在滴血却兀自不觉。
“战斗期间,你等在做什么?将那书册拿来!”纪泽既恼且奇,上前一步喝道。
那三人听得一颤,抬头见是纪泽,忙窘迫的击胸行礼。居中的是名年轻的什长,他一边颇为不舍的将书册递给纪泽,一边面带惭色的挠头解释道:“禀会长,我等正在按令清理战场。”
御女心经!纪泽却已被书册封皮的题名吸引,无暇理会那什长的解释。
这书可不是这么看的,暴殄天物啊,纪泽下意识左右一瞟,这才想起剑无烟难抗晕船,并未随来参与行动。心下窃喜,他却板起脸来,回忆着前生学校辅导员的台词,语重心长的训诫道:“你等如此年轻,尚有大好前途,焉能沉溺女色好好干,某看好你等,去忙吧,下不为例,这书某便没收了!”
三名小兵如蒙大赦的开溜,这时,盐场主宅也已被安海军卒彻底肃清,盐场私兵统领,也是一名陈氏族人被推搡着押了出来。纪泽忙将书册不动声色的揣入袖中,面上重新挂起一会之长该有的伟光正,向那私兵统领淡淡道:“随我等去劝降犹在负隅顽抗的私兵,成了你生,不成你死,如何说辞自便!”
半盏茶后,兵营两军阵前,那私兵统领情真意切的开始了劝诫:“弟兄们,你等为我陈氏做得够多了,莫再无谓牺牲了我等家小业已落入安海之手,不为自己也要为父母妻儿想想啊范毅,我命令你立即解除武装,莫非你想要弟兄们悉数无辜送命吗”
一刻钟后,在纪泽指天发誓不会伤及范毅一干私兵的人身安全之下,陈记盐场的最后一批抵抗力量终于弃械投降。陈记盐场就像外黄里嫩的烤羊羔,任由安海强盗们狼吞虎咽,更有十数艘泊于水门码头的陈记商船协助消化。一个时辰的争分夺秒后,陈记盐场的人财被悉数掏空,一支比来时大了数倍的安海船队悠然入海离去。
同一时刻,淮浦、射阳两地,临近水路的数处陈氏农庄分别被安海军偷袭洗劫,除了钱粮,陈氏管事或成年族人青壮奴隶、私兵及家眷、年轻侍女也被掳走,实因时间不允许思想改造,安海强盗们按照既定策略,干脆将可能吸收入会的全部带上了。
日上三竿,淮浦云梯关东北的一座海岛,数十艘大小船只在此汇集停泊,不少桅顶挂有巨蛟出海旗,正是劫掠凯旋的安海一众。集中统计下来,此番共劫秋粮三万石,金银铜前合两万贯,盐四千石,兵甲古玩等等不计其数,更有人口两千之数,堪称盆满钵满。
根据既定计划,安海船队空出部分艨艟游艇,护着十数新缴商船,由唐生陶飙率各曲大部,组成入淮舰队。他们将在二十多名入伙晋军的辅助下,换上晋军服装,打上晋军旗号,手持伪造公文,利用淮河下游空虚的机会,前往广陵淮阴的水师军户村,趁夜接来千多愿降军服的家眷。只是,谁都不曾想到,这一趟接眷会引发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