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支湖,眼见右军一艘艨艟就要先一步横挡在邗沟北口,倘若不能阻止,六百缺乏实战经验的安海水军便将止步河口,陷入三倍强悍外军的包围,全军覆没几成定局。唯二可以追上那艘艨艟的游艇中,田原艇长正在高速转动脑筋,以图为自己寻条活路,怎奈几乎都是一个死字。
脑袋转得太快,有点晕,田原猛拍脑门两下,决定重新再捋捋!自己不撞敌方艨艟,更别指望邻艇那个仍在呆蒙的艇长,敌人便可封了邗沟,自己逃不了,舰队也一块玩完,便是被俘了想要做个污点证人,怕也轮不到自己这么个小小的假队副撞了敌方艨艟,自己基本玩完,舰队倒可能逃生!直娘贼,这是撞不撞敌舰都得牺牲的节奏啊!
说起来慢,想起来快,这次田原心念电转,总算捋清了这一关节。在自身逃生基本无望的情况下,田原猛咬钢牙,心中发狠,无可奈何的选择了为大伙去死,毕竟,这样自家的老婆孩子日后也有更多人照看不是?
莫怪田原觉悟不高,他其实是第一批追随纪泽进驻雄鹰寨的血旗老兵,能够入选亲卫,本身就说明他的忠诚,至少曾经他是视死如归的。怎奈半年前桃柳山庄的雷雨之夜,时为一名亲卫伍长的他坚守山顶岗位之际,却被鬼谷异象活活吓晕,更在毫不知情下差点绊倒纪某人,结果被小吓一跳的纪某人随口笑骂了一句“胆小鬼”,更在此番鬼谷事件的后续传闻中,不幸沦为衬托纪某人光辉形象的反面典型。
可怜田原,一名恪尽职守的好亲卫,好伍长,风雨雷电中不下火线,仅是没能独自挺过谁都惊惧的鬼谷异象,就这么被尚缺上位者觉悟的最高领导一不小心定义为胆小鬼。于是,同批留在鳌山的亲卫伍长最差都成队率了,他田原才是一名队副,还是个前有“假”字的代理队副,连随来鳌山的妻儿都常为此被人嘲笑,觉悟能不降吗?
且莫问缘由,也不论觉悟,田原终是手指右方艨艟,抖抖索索的下令道:“撞撞撞过去!”可是,良久之后,其属下仅是呆呆的看着他,毫无别的反应。
“你等竟敢战场违令?不怕砍头吗?”田原火气上冲,跳脚大骂道。怎奈他跳得再高,属下们仍然无动于衷。
“为了安海商会,为了炎黄复兴,为了自由平等,弟兄们,冲啊!”田原再度叫嚣道,可惜,属下们还是不为所动。谁都不傻,三百石的小游艇连个撞角都没,竟去撞两千石的大艨艟,分明是老寿星吃砒霜找死,谁愿那么舍命为人呢?
这下田原真的急了,只得掏心窝子的骂道:“你等这帮笨蛋,不撞就能活着逃走吗?人家游艇就要堵住水道,咱逃不了啦!撞了前方艨艟,咱们挂了,还有英雄可当,还有那么多兄弟能逃出去,那么多人欠咱们性命,咱们的父母妻儿才有人照顾啊!你等真的指望那位纪会长?指望他的抚恤条例吗?别傻叉了!”
田原这段话后经安海营多部门强烈要求,被联合封口。原因很简单,太没觉悟,太不符英雄身份,太破坏领袖形象了!但是,这番话却是打动了一众属下,片刻沉默之后,悲壮的怒喝从游艇响起:“我,跟官军拼了!”“他的,老子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人死鸟朝天,不死,不死诶,不死啥来着?”
继安海将士们吼出心声,这艘游艇速度飙升,向着官军的两千石艨艟,斜刺里直冲过去。伴随着游艇一道突进的,还有田原英雄领吼的统一口号:“安海天佑,死不旋踵!安海天佑,死不旋踵”
大凡论及战争胜负的影响因素,多半要从双方的政治清明、后勤供应、军卒素质等必然性谈起,然而,就像一只蚂蚁导致一个国家灭亡,战争的最终结果往往决定与一个小人物在关键时刻的偶然表现,尤其是冷兵器时代。
如果没有田原的决死一撞,就没有入淮舰队的逃出生天,就没有中右两军的死咬不放,就没有此后的启明岛伏击,就没有徐州水师的再遭重挫,也就没有安海营的鲸吞壮大,也就总之,田原的这次撞船,绝对堪称此战关键,更堪称安海营崛起的关键!
博支湖上,随着游艇狂飙,它与艨艟的距离很快进入八十丈。右军艨艟上,官兵们纷纷冷笑:“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吓唬谁呀!弩矢准备!”入淮舰队上,安海水军们则暗自摇头:“精神可嘉!咱们真到这一步了吗?”
转眼间,距离缩小至五十丈。右军官兵们惊呼:“真有不怕死的!放箭!弩矢怎么还不发射?”安海水军们则呐喊:“拼了,真够爷们!”
片刻,双方仅余十丈之远。见到游艇速度不减,右军官兵们尖叫:“疯子!混账!居然真要撞船!快闪!”安海水军们则张大嘴巴,虎目晶莹,寂然无声。
“砰!”瞬息之后,邗沟北口百丈外爆出一声闷响,在安海诸人的热泪之中,在右军官兵的惊骇声里,田假队副统带的游艇,结结实实的撞上了官军艨艟的侧弦。在偌大的博支湖,这一撞并不响亮,可它却撞起了安海诸人的冲天杀气,也撞碎了右军官兵的必得之心。
碎木横飞中,右军艨艟有数根船桨折断,侧舷被开出丈许豁口,撞点附近数名桨手、兵卒非死即伤,另有几名兵卒直接震落水中。随着湖水大量涌入,艨艟渐有下沉之势,移动愈加艰难,封堵河口却是再无可能。
相比之下,狂飙而来的游艇更惨,其船体直接从中断裂,迅速下沉。二十名兵卒或飞撞艨艟,或翻滚落水,再算上冲锋中的箭弩伤损,仍能做战的不过半数,他们在田原的率领下,顺势冲上艨艟,与官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艨艟考虑近战,其甲板中央为长条船舱,船舱外蒙牛皮,开有箭孔矛穴,舱外走到狭窄,极其不利登船一方,更别想在上军阵配合。因此,登船水军一上来便处劣势,
但是,抱定了必死之心,田原等人犹如疯魔,狂砍狂杀,根本不顾对方从舱内、船头、船尾三方发动的攻击,完全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而右军士卒本为捞便宜而来,何曾想到安海贼如此凶悍,一时间节节败退,竟被他们迅速杀至船尾有力位置。
游艇水军的惨烈令得战场诸人一阵呆滞,骤然,陶彪的震天怒喝想起:“杀过去!为兄弟们报仇!”
作为田原的直接上司,眼见原本看不起的属下如此壮烈,本就热血的陶飙顿时忘记了一切,其余水军也红了眼,水一曲的两艘艨艟以最快的速度直冲向那艘右军艨艟。唐生也有些红眼,不过他要比陶彪冷静的多,一道道命令传出,在指挥攻击这艘艨艟的同时,他已经开始了其后的部署。
“这么凶!还讲不讲理,是你等撞的俺们呀,俺们可是直行啊!”右军艨艟上,统领军官从撞船的短暂震惊中清醒,面对敌方的气势汹汹,腹诽之余,他脑中霹雳般闪过“归师勿恶”的四字真言,更是气短三分。
看着狂飙而来的四艘安海艨艟,这名统领愈加感觉自己呆的不是地方,暗骂一声自己缺心眼,统领军官不及捡起震落的头盔,忙跳脚大喊道:“快!离开这里快,堵住缺口混账!是堵住艨艟撞损处的缺口,谁让你等还驾船去堵运河缺口?嫌死得太慢吗?快!向东撤退!”
好一通火急火燎的指挥,那右军统领突然瞥见船角几名坚守待援的安海士卒,顿时怒火中烧,大喝道:“还有,给老子快将他们剁了!”
此时,田原一方只剩六人仍在支撑,且人人带伤,好在他们发现同袍正支援而来,求生的希望令他们勉力死守着船尾的一个角落。而在他们的小小盾阵前,已经有了五六具官军尸体。坦白说,右军士族对安海这帮不要命的狠人已经怯了,但统领之令让他们不得不再次杀向这块硬骨头,刀枪并举、弓箭团射,船尾双方不时有人倒下
“噗!”“砰!”腿上再次中了一枪,田原一个把持不住,手中盾牌被对手砸飞,盾阵终于被破。右军官兵呼喝着扑上,眼见着,田原等最后三名苦撑的水军即将殒命。
“刷刷刷”数箭齐至,田原对面的三名官军仰面栽倒,三名安海水军不及多想,连忙趁空再次竖起盾牌,总算捡回了性命。田原瞟眼回望,果是安海艨艟终于在最后时刻赶到了右军艨艟的百步之内。
“田原,你等矮身!定要顶住!”船头上,陶飙扬声暴喝道。在他身边,水一曲的几名神箭手正放下硬弓。安海艨艟突进很快,被撞艨艟却基本没动,继他们之后,寻常弓箭手进入射程,纷纷开弓放箭,准头有所保证的床弩,也避开敌舰的船尾咆哮起来。
“嗖嗖嗖”“咻咻咻”在唐生指挥下,其余安海舰船左右包抄,同时对举步维艰的右军艨艟发动团射。局部以多打少,且一方含恨而来,一方惊惶混乱,结果不言而喻。待到双方贴近,敌船甲板上已无站立官军,剩余的五六十人已随统领军官躲入了船舱。而精疲力竭的田原几人,则是竖着盾牌,瘫缩于船尾一角。
“砰!砰!砰”数块船板搭上缓缓下沉的右军艨艟。陶飙握刀持盾,身形连闪,带着本舰的百余人,第一个窜至船尾。他一把握住田原的胳膊,晃了晃,还有气,不由惊喜道:“田原,好样的,挺住!陶某往日走眼了,不想我水一曲竟还有你这等英雄人物!”
多处负伤,早成一个血人的田原勉力睁开双眼,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旋即陷入昏迷。不过,昏迷前他嘴角动了两下,含含糊糊的吐出心声:“你丫才是英雄,你全家都是英雄!”
“弟兄们,跟老子将这乌龟壳给拆了,把这些官军都给宰了,给撞艇弟兄们报仇!”并未听清田原所言,陶飙怒吼着冲往船舱,一角踹向紧闭的舱门,砰一声却未踹开。侧身躲过一杆从矛穴刺出的长枪,陶飙翻手握住枪杆,再奋力往回一捅,却听舱内传来一声惨嚎。甩脱枪杆,陶飙再度砸向船舱
四艘安海艨艟,三艘一沾即走,仅留下一艘艨艟接舷作战。接舷主力自是陶彪亲率的百余水军,他们少部参与救伤收尸,多数则跟着疯狂蛮兽般的陶飙,展开对船舱的拆迁工程。于此同时,离去三艘艨艟中的一艘直扑邗沟入口,以驱散敌方游艇、护住己方退路另两艘则协力驱逐最近的另一艘右军分队,为陶彪等人争取时间。
“轰隆”一声,陶彪等人终于砸破艨艟坚固的船舱,众人一拥而入,对舱内官军展开血腥报复,只是对方也不愿坐以待毙,在丢下近十具尸体之后,竟然又退入底舱富裕顽抗,令陶彪等人一时奈何不得。
撞船迄今已近一刻钟,英雄游艇的伤号、尸体已被接回己方艨艟,另两支右军分队也已靠近,而中军的追兵则仅剩三里之遥。唐生只得下令全军撤退,清脆的鸣金声响彻河口,接舷作战的水军、被迫放弃全歼敌人的念头,纷纷返回己方艨艟,即便两眼赤红的陶彪,也被亲兵队帅强行拽回。当然,临走前给那艘艨艟放把火是必须的。
有燃烧下沉的艨艟作前车之鉴,右军对安海入淮舰队的拦截愈加羞羞答答,一众安海舰船几未受阻便抵达邗沟入口。随后,在官军合围之前,入淮舰队悉数冲入邗沟,再度开始了又一轮的豕突狼奔。
半刻钟后,中军主力赶到邗沟北口。面对犹豫不前的右军官兵,宋滦、王欣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一面下令属下继续追击,一面用旗语象征性的对右军兄弟表示了慰问,并诚挚的邀请他们一道分享安海贼的千万赃款。
右军吃了这么大的亏,官兵们自然不好善罢甘休,加之追缴赃款的诱惑,三艘艨艟、六艘游艇最终也加入了追击队伍。再度瓶颈的博支湖战场,仅留下两艘游艇,其上官军正陪着那位统领军官,也即倒霉艨艟的唯一幸存者,看着逐渐沉默的艨艟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