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九月二十四,晴,申时,淮河云梯关。
作为南北海船进出淮泗流域的必经之路,即便是在海贸不旺的西晋,淮河出海口平日也是桅帆不断,船来船往。而作为华夏第一个有史可考的海关,这里的云梯关水卡自是日进斗金。只是,今日下午,这里被一支突如其来的舰队把持,任何过往船只无需再缴税钱,仅需领取并阅读一份安海公告便可通行。
贼匪居然占据官卡发广告,是搞宣传还是搞笑?如此嚣张而新颖的做法,自然引起往来海商的强烈关注。当然,面对两艘楼船、六艘斗舰、十艘艨艟以及一堆游艇组成的庞大舰队,所有海商都识趣的选择了赔笑配合,毕竟人家没动手抢劫已是仁义,更还免了自家一笔税钱,说是恩惠也不为过了。
这支舰队所有船只的高处,都悬挂着张牙舞爪的巨蛟出海旗。不用说,其当然是纪泽统率的安海舰队。深入江淮内核,对广陵陈氏与徐州官军好易通饱以老拳,整了个盆满钵满,只是,临走之前,纪某人犹觉不够霸气,今晨偶然想起后世某国动辄堵到人家门口军演的卑劣行径,当即灵机一动,便令载眷船队先撤,自己则率主力来了这一出。
当然,纪泽此举可非简单的震慑官军,制造恐慌,甚或嚣张嘚瑟,事实上,打击陈氏可以,对抗官府可以,扬名立万可以,纪泽却不愿自家的所作所为在百姓间影响恶劣,安海商会还要开黑市做生意呢,是以,安海舰队才有了免税放行与安海公告之举。
所谓安海公告,也就纪某人放话的手抄版。纪某人籍之宣称,安海商会是个和平发展、和气生财的海商团体,以盈利为目的,以侠义为追求,并不喜好战争,此番入淮纯属报复广陵陈氏与徐州水师的无故骚扰,且报复到此为止,日后若无招惹不会进入内河。
此外,安海商会将在鳌山群岛的东南角择一岛屿开设免税黑市,出售兵甲、海产、自鸣钟等诸多好货,也可货物中转贸易,并将左近百里内设为禁武区,欢迎有意商贸者前来捧场。来者是客,也将是安海商会的朋友,为表安海商会向往和平之心,该黑市岛屿将被命名为和平岛!
自然,公告也发出严厉警告:旦有势力再敢招惹安海商会,安海军将对之展开无休止的袭扰报复,安海五千大军将会游击海上,袭扰河海千里水岸,怕不怕?而在公告最后,纪某人还用大白话赤裸裸的总结陈词:“俺想做好人,可谁不让俺好过,俺就跟他没完”
此刻,安海舰队阵型凛然,旗幡招展,鼓号喧天其上的兵卒衣甲齐整,刀枪雪亮,杀气腾腾。配以不少舰船上的撞痕烧痕,更显军威凛冽。其实,若知安海舰队中的近半军卒几日前还是水师官军,便知舰队是在装样唬人。
“会长,水军虽是暂编,但多为精锐士卒,想来不出一月便可战力初成。尤其此番大胜之后,个个精神饱满,看起来威武雄壮,却是正规晋军都有所不如呀。”鲨鱼一号顶层,郭谦笑着对纪泽道。
“你不妨直说水军仅是花架子,中看不中打好了。”纪泽哈哈一笑,转而严肃道,“水军规模大了,非但需要加强训练,统一思想,还急需合格军官,是以,我欲在鳌山开设一所海军学堂,涉及指挥、政工、参谋、士官乃至谍报诸系,可择优秀军民入学,也可短期培训,由我亲任山长,具体便暂由你来兼职主持吧。”
“诺,谢主公信任,谦定鞠躬尽瘁!”郭谦先是一愕,旋即朗声应道。尽管未能让他领军,但他一名文人,本就更擅长参谋事务,况且,身兼水军学堂的督学,日后随着学员毕业入伍,他的影响力自也水涨船高。可以说,他在血旗营的前途绝不暗淡,自是干劲十足。
“禀会长,南方第三分舰队传来旗语,发现运粮船队,有五艘两千石商船,所载皆为今秋新粮。童军候请示是否扣留。”谈笑间,一名传信兵前来禀道。
纪泽听后欢喜,此次示威淮河口非为打劫,却不代表他是善人,至少粮食这等战略物资他不会放过,毕竟安海商会业已沦为贼寇,可不易大规模购粮。是以,他此番有过交代,凡运粮船队必须扣下。他当即令道:“通知童军候,言明我等出钱购买,若有不从,强行扣留,尽量少做杀伤!”
两刻钟后,一艘游艇急驰而来,有名队率带着个身材微胖的锦衣中年上了鲨鱼一号,那队率向纪泽禀道:“禀会长,运粮船队属广陵曾家,业已悉数扣留,双方并无战斗。此人乃其随船管事曾进。”
随后,那队率转身对那男子低叱道:“还不见过我家会长!”
那锦衣男子倒有胆识,身处大军之中,虽然略有紧张,仍然不失镇定道:“在下曾进,广陵曾家管事,见过安海会长。只是贵我两方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我等也仅北上贩粮,且已有约期,不知会长缘何扣留我等,总不能强买强卖吧?”
曾家是广陵大族,相较士族,更该说是豪强,虽然官面势力不值一提,但其拥有的庞大财力和族人数目,就连官府都不会轻视,故而曾进说话颇具底气。不过,曾家名号对纪泽自然无效,甚至令纪泽有点受侮辱感,堂堂安海贼呢,这么多大军在这摆着呢,这厮真就不怕?
一边的队率倒是机灵,忙插话提醒道:“会长,曾家船队刚从江南收粮回来,应还不明局势,不知我安海军如今名头!”
纪泽恍然,冲那队率点点头,继而对曾进笑道:“我安海商会刚刚歼灭徐州水师不下五千,现已风传徐州,人人皆称安海贼。别说强买强卖,便是打劫也不需理由啊!”
见曾进脸色愈加难看,纪泽复又笑道:“曾管事有胆有识,我也不难为你。你这些粮食我也不白要,以你购粮价格,我加上两成利润给你,你等大不了再行收购一次便是,想来亏不着你曾家。说吧,你等购粮成本几何?”
曾进心头一宽,正如纪泽所言,他曾家常年南北交易粮食,人面够广,再往江南收次粮食也耽误不了约期,此番若真赚取两成利润,绝对划算。是以他也挂上笑容道:“会长爽快,曾某也不啰嗦,此番我等每石米粮成本五百余钱,是大钱,便以六百大钱每石转与贵会吧。”
纪泽听得冷哼一声,立马不悦道:“曾管事,纪某诚心待人,你可莫要诈我。据我所知,秋收之前江南米价也仅五百五十大钱。今秋大熟一场,米价总不至只降这点吧。”
曾进却是叫起了撞天屈:“会长明鉴,江南米价的确如此啊,若是不信,会长尽可遣人前去探问,我曾家做生意从不欺瞒客人。其实,曾某对此价格也觉意外,纵是中原动兵也不该有此现象。不过,曾某听说,今秋江南不少大族皆少有卖粮,却不知何故。”
端详曾进目光清澈,并无欺诈之态,纪泽料想他也不敢为了蝇头小利欺骗自己,心中却是起了疑惑。世家大族惜售粮食只有两个原因,要么他们自身将有大动作,要么他们知道粮价还要上涨,莫非江南也要有所变故?
“好,权且按曾管事所言交易,还请跟随我等去鳌山卸货。日后再有余粮,也请前来我鳌山岛或和平岛交易,绝亏不了你曾家。”纪泽甩掉没谱的想法,转头吩咐那队率道,“回头你等带上曾家船队同行,要礼待,对了,别忘送份安海公告”
入夜时分,安海舰队在徐州水师调集赶来之前,施施然出了云梯关,带上总计四万石的粮船,驶入茫茫碧海,这次是真的回岛修整了。且不说安海一方盆满钵满的爽歪歪,也不说司马睿又摔坏了几根玉如意,随着安海贼这几日所作所为的传开,徐州上下却是炸了锅。
大家小族们立马惊惶一片,如此悍匪,如此嚣张,出入江淮内核如同后院漫步,这样隔三差五来一次,谁受得了啊?剿灭吗?安海贼在云梯关展示的水军实力,甚至不亚水师两军之强,兼而安海贼固守荒岛,单凭徐州水师还真难保能否剿灭。向它州求援?不说丢不起这个人,这年头谁有空搭理这些破事呀?
淮阴,陈氏祖宅,议事大厅气氛压抑,满满当当坐有数十号人。这些都是广陵陈氏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各房族老、各产业管事以及有官身的贤才,他们汇集一堂,正在讨论着如何应对安海贼,而在他们每个人的案几上,都摆着一份抄录的安海公告。
零零总总算下来,数天内陈氏私兵折损八百,所掌的水师后军损失殆尽,众多族中精英陷入贼首,产业被掠近半,直接经济损失不下五千万钱,便欲重整产业也需看安海贼脸色。更糟糕的是,随着安海贼愈加强势,陈氏正被迅速孤立,谁也不愿与丧门星走得太近,甚至一些有宿怨的士族已在着手落井下石了。
说来广陵陈氏百年士族,家大业大,底蕴深厚,且安海贼再凶也无法剥夺其田产盐滩,这年头流民满地跑,只要假以时日,恢复实力并不困难。只是,要想恢复陈氏元气,必须尽快搬开安海贼这块石头。但是如何去做,再座诸人就莫衷一是了。
“安海贼势大,水军战力连官府一时都已难制,好汉不吃眼前亏,安海贼又放话和气生财,我陈氏不弱暂先低头,以赎回被掳族人部众,恢复生产,复仇之事从长计议。”一名族老颇为急切的建议道,他的长子正是在射阳湖被安海贼掳掠的那位“锦衣男”,护犊之情可想而知。
“不可!我陈氏称雄广陵多年,岂可屈从区区贼寇?诸多族人又岂可白死?行刺、收买、分化瓦解,招数有的是,终归仅是群贼寇,老夫就不信收拾不了他们?”说话者是另一白发族老,怒发冲冠,目眦欲裂,却因其子业已死于安海贼劫掠陈氏田庄的战斗中。
“是极!不可与安海贼媾和。但谋算安海贼非一日之事,倒不如先将各产业重新梳理,安排人手代管,以尽快恢复产业运行。举贤不避亲,老朽次子尚还精明,不弱令其暂先接管盐场重建如何?”一名族老建议道。他的说法顿时迎来一阵争执,继而,原本争论对待安海贼的战与和,很快演变为了争吵各产业空缺人手的安排。
吵吵嚷嚷中,陈氏家主陈坚的脸色愈加阴沉。陈痊兵败,生死不知,岌岌可危的不仅是陈氏,还有他这个家主兼父亲。而且,此番被安海贼打击的主要是他的嫡系,在座的可有不少人希望他们永远别回来呢。尽管陈坚痛恨安海贼,可他还想寻回嫡长子陈痊,更不愿大权旁落,复仇哪有实际利益重要?
“必须尽快结束与安海贼的争斗,赎回尚存的嫡系,以平息族内纷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待日后便是。”就在众人的争吵之中,本还举棋不定的陈坚已在心中有了倾向。
恰此时,有护卫来报,庐江陈昶求见。陈坚心头一动,忙丢下一堆吵闹不休的族人,亲自接上陈昶至书房密谈。其实,这陈昶在陈坚看来算不得什么,可他的哥哥却是右将军陈敏,一个名震江淮的骁勇人物,而陈昶此来,多半是陈敏所遣。
果然,客套虚礼之后,陈昶直言道:“昶此番前来,实为兄长带来两句话。其一,据我等暗查,之前在淮阴散布流言,声称安海贼乃陈记船坊劫案元凶之人,九成来自琅琊王氏。其定是颇知安海贼实力,诱引两虎相争,打压我江淮诸陈。”
“砰!”陈坚以掌拍案,咬牙冷笑道:“我说水师中军怎会那么快便入驻淮阴后军大营,果然有琅琊王氏在其中作祟!哈哈,可惜安海贼确是双刃剑,竟在毁我后军之后,直接将中军打残,也算王氏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哼哼”
陈昶待陈坚笑罢,这才继续道:“其二,安海贼的确凶悍,且在海上难以征剿。是以,还望贵家主暂莫与之纠缠,尽快了结恩怨,积蓄实力,以待大事。看如今天下纷纭,机会就在眼前。大事若成,什么仇报不了?”
陈坚目光一凛,沉吟良久,终是狠狠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