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腊月二十七,辰时四刻,晴,蛇山岛。
海风凛冽,寒意萧杀,血色大旗猎猎作响。蛇山岛上,血旗大军正式誓师东征。过万之众盔明甲亮、列阵严整,他们是即将东征的近卫营、血旗营、安海营、军械营、木兰营,以及刚刚南下会合的三千青壮民兵和秦栓一行。他们身后,除了数十艘运载百姓与步骑军卒的老式海船,还雄立着安海船坊为安海水军赶工配备的剪式车船,即四艘五千石金枪、八艘两千石银箭以及十数艘千石铜鲳。
高台之上,纪某人一身金甲,大红披风,威风凛凛,声音却如蛇山岛一般萧索:“我血旗军为了汉家江山,抗匈杀虏,转战南北,素来除暴安良,扶危济困,与人为善,不求功名利禄,只求丰衣足食,只求问心无愧!然因我等出身底层,是泥腿子,便始终被士族官府排挤打压!太行如此,长广如此,甬东亦是如此!”
“今有内贼张俊朱栏贪污潜逃,更将潜往东海王处诬告我血旗军意欲造反,眼见中原战局已出分晓,关东阵营本就不喜我血旗军,不日或将大军前来征讨,将欲虐我军民,掳我钱粮。其势必然浩大,其行不仁不义,天道不公,我血旗军何罪之有,我军民何其无辜!”海风呜咽,纪泽慷慨陈词,其声高亢,其语悲怆,整一个无处伸冤的良民形象。
高台之下,真正的良民们被纪某人的言语击中心坎,他们虽不乏乱民、贼匪乃至官军出身,可大都出自底层,谁没一段辛酸往事,谁没经过忍饥受冻,如今跟着血旗军虽然颠沛冒险,但终归混个温饱,可官府士族竟还不愿放过大家,焉能不怒?啥时间,上万人面露哀色,火气则腾腾高升。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血旗军骁勇善战,纵横南北,何惧区区魑魅魍魉,本应对来敌迎头痛击,伸张人间正气!可是,倘若战起,伤损必重,双方皆为我炎黄血脉,纪某实不愿同室操戈,不忍诸君无谓伤损,更不愿便宜了匈奴外患!”好一番“深明大义的自我吹嘘,纪泽沉声问道,“那么,我血旗军该当如何?路在何方?”
为适远洋再被拆除一层船楼,已成两层半的万石鲨鱼一号上,一袭白袍的顾敏正卓然而立,翩然若仙,本有空暇的她未能抗住好奇,还是作为访客踏上了血旗军的远征海船。凝望万众聚焦中的纪某人,顾敏目光怔怔,满心复杂。此刻的纪泽无疑是光鲜耀目的,充满男人魅力的,令她心如鹿撞的,只是,她却不得不郁闷,因为她所须维护的家族,似乎正处纪某人极其追随者的对立面,且似不光彩的对立面。。
没敢给军卒们回答机会,纪泽话奔主题:“恰有州胡岛夷不自量力,口仅三四万,户仅五六千,竟敢劫掠本军海船,杀我探路船员,辱我血旗王师,实不可恕!故而,值此年关之际,我军只得东征州胡,一为扬我炎黄天威,踏平无知蛮夷二为夺取州胡大岛,容我血旗军民,以避无谓内战其三,更有甚者,我血旗军铮铮男儿,正该为华夏开疆扩土,令我炎黄血脉,雄播万里!”
“雪耻州胡!开疆扩土!雪耻州胡!开疆扩土”自有捧哏的托儿开始鼓噪。继而,所有军卒已被激起情绪,懂不懂的,也都纷纷跟着扬臂高呼,声震海天:“雪耻州胡!开疆扩土!雪耻州胡!开疆扩土”
“年关将至,尚令诸君跟随远征,纪某愧疚万分,然官军在即,时不我待,为佑亲友免遭战祸,为你我开拓大同乐土,为炎黄征服万里海疆,还望诸君奋力一搏!”挥手压下万人口号,纪泽朗声笑道,“纪某也非愚木之人,这里可以告诉诸君,据探索回报,州胡岛当可垦田四十万亩,牧场四百万亩,其周边海域另有大岛相若,此番我等一旦占据州胡,便将落足安居,分配土地。注意听清了,是分配私有,传子传孙,而非租佃!”
“早说嘛,哪里还需之前那么多废话!?”分田分地的消息顿令全场屏息,不知多少血旗老卒在心底吐槽。事实上,太行没分田,长广还没分田,血旗军卒们心底未免没有遗憾甚至抵触,他们岂又知道,那里田地虽好,却不够分,纪泽也没将那里当做开基立业之地,哪敢分田让随众内争不平,还将军卒们栓牢在那里,徒增血旗军掣肘不说,谁还愿意追随他经营海外乐土呢?
“纪某承诺,凡追随我血旗军移居州胡的百姓,五口之家皆可分得已垦良田五十亩,军卒将按衔分配,只多不少,且更将免费获得,此番随军民兵亦享受军卒待遇。”有力的挥动手臂,纪泽嘶声宣布道,“另外,此战凡杀敌或俘敌一人,既定封功之外,加赏良田五亩!”
“嗷嗷嗷”加赏土地的甜枣力度够大,一经抛出,立马引发了出征大军的全体狂欢,其声势之烈,激情之旺,几可掀翻蛇山岛,却是远非之前开疆扩土的鼓吹可比。
哪个时代,土地的诱惑都是无比强大的,西晋的农业社会更甚。本在寒风中熬待过场的军卒们再无抵触,摩拳擦掌直欲砍杀上十个八个蛮夷,就连一干民兵们都各个转着眼珠动起杀敌赏田的主义。若非这里是蛇山岛而非州胡岛,这帮人怕都提刀子冲出去了。
“祭旗!”眼见士气已足,纪泽不再多言,转头手指高台一角喝令道。“咔嚓!咔嚓”刀光闪过,伴着大棚血雨的挥洒,三牲头颅咕噜噜滚落,一场血光之灾就此弥漫向州胡。
“雪耻州胡!开辟乐土!抢强我血旗!登船!”勉强咽下“抢钱抢粮抢地盘”这个直抒胸臆却不上台面的口号,纪泽大手一挥,下令出征。随即,军乐响起,出征队伍唱和着血旗军歌,有序踏上海船
鲨鱼一号,旗舰船尾,纪泽蓦然静立,极目西望,凝视逐渐远去的茫茫海天,心中感慨万千,虽不乏横扫诸夷、开疆扩土、航海时代等等野望,却也不免落寞。来到西晋一年多,或被士族所逼,或为情势所迫,或因本心不甘,他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战略转移”了。
回想自己殚精竭虑,苦心经营,乃至浴血搏杀,数度试图将荒僻之地建为美好家园,甚至忙得迄今都不曾好好游览大晋河山,游览都城洛阳,可费心费力,却总是落得个立足难稳,前途叵测,外敌环伺,如此东逃西窜,但愿这次是个头!
“哥,是不是难舍中原?别伤感了,等咱们在州胡站稳脚跟,凭借车船之便,想回来转转还不容易?”一声笑语打断纪泽的思绪,来的自是纪芙,她正与顾敏结伴行往船尾,整洁的女卫军服为她平添一股飒爽英气。只是,看她这副轻松惬意的模样,与其说是参加兵凶战危的远征,倒不如说是进行远洋旅游。
“将军既然雄心勃勃,意欲王霸之业,又何必在此做小儿女状?”不待纪泽教育纪芙两句,顾敏却已殊不客气的抢着发话道,“以将军雄才大略,焉知士族便不能接纳,力保大晋安定也未尝不可,难道非要与大晋士族彼此敌对,甚至宁愿避走海外蛮荒,直至积蓄实力杀回中原,将士族除之而后快吗?”
顾敏素来淡雅抑或灵动,纪泽对她的这通抢白颇为惊讶,更是惊讶于她能看透自己心思。略一沉吟,他不无苦笑道:“士族乃汉家精英,继承着汉家文明,我只想约束士族,从未想过彻底铲除士族,其实也无法铲除,因为谁都有上进之心,甚至谁都想成为士族,包括我血旗麾下军民。”
没由来心中一宽,顾敏目光流转,情绪明显好了几分,她不无诧异道:“既如此,将军为何非要立足海外,便是想要称王称霸,何不设法拉拢融汇士族?如今天下纷乱,以将军文治武功,远胜陈敏之流,只要虚心接纳,愿意依附的士族必不在少数,迅速崛起,雄霸一方也非难事啊。”
纪泽冷冷一笑,直言道:“你是希望我如曹操、刘备抑或孙吴那样成就霸业吧,可他们的王朝现在何处?他们成也士族,败也士族,皆因士族发展至今,已臻极致,恰似大大小小的割据诸侯。家大于国,士族再行发展,黔首已近夺无可夺,便只能彼此倾轧,直至所在阵营主政中枢抑或割据一方,然后再行分裂内斗。三国鼎力,曹魏代汉,司马篡魏,如今的诸王内战,乃至故吴士族拥戴陈敏,实质在此,且仍将继续不休,国无宁日!”
顾敏怔然,纪泽继续道:“若想改变这一恶性循环,必须约束士族,打破士族阶层的垄断,汉家方有希望。纪某若是开始便与士族全面合作,日后如何约束士族,只怕一露心思,便会壮志未酬身先死。况且,内战无英雄,外战方壮士,汉家百年内战,早已倾颓,如今胡人势大,正对汉家虎视眈眈,纪某焉能投身于彼此内斗的所谓王霸之业,亲者痛仇者快,一起玩完吗?哎”
开始时,纪泽还不忘吹嘘卖弄、美化自身形象,可说到后来,想起五胡乱华那段黑暗历史,他忍不住一声哀叹,不复言语。而随着他的情绪低落,船尾变得冷清,顾敏则略带愧色的陷入沉思。
“哥哥就是厉害,考虑得就是全面。小妹支持你,顾姐姐也会的,对吧?”良久,纪芙笑着打破沉寂道,不忘扯扯顾敏的袖子做恳求状。看来她倒是察觉纪泽与顾敏之间有所异样,却是不吝于哥哥多些红颜知己。
被纪芙这么一闹,船尾恢复生气,顾敏适时转移话题道:“还别说,血旗军在舟山这么一闹,将军的经历在故吴士族中可谓家喻户晓,详细得很,从赵郡到太行、再到并州、塞外、辽东、长广、鳌山,再从鳌山到舟山。咯咯咯…他们虽然针对你,背地里对将军的才能可是佩服不已,都说你若出身士族,必是当世将相呢。”
纪某人顿觉熏熏然,顾敏继续笑道:“不说那些赫赫战功,将军推出的水泥可是建筑利器,还有太行推广的那些耕作方法已被带至长广,虽然据说今秋收成不足自给,却也明显强于寻常新耕山田,如今已被各家农庄尝试效仿呢。”
“喂喂喂,窥探我血旗军秘密也就罢了,他们总得向我血旗军缴纳专利使用费啊!”受到吹捧的纪泽心情大好,却也开起了玩笑。
当然,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爽快之余,纪泽再度坚定了自己的最大优势,不在战略战术,不在勾心斗角,甚至不在捞财有道,而是在于由广博知识所带来的强大建设能力,物质的、精神的、体制的皆在此列。跳出内斗漩涡,率众开拓州胡,犹如白纸作画,岂不适宜于发挥自身长处,岂不远强于应付官府士族,岂不正是自己风云化龙的契机?开拓才是王道啊!
想到得意处,纪泽彻底放下远离中原的郁闷,更是心中一动,对顾敏笑道:”其实,昔日孙权一力倡导开发南方乃至夷州,虽半途而废,实乃英明之举。故吴士族又何必拘泥于大晋那一亩三分地,内部争权夺利,打得头破血流,倒不如与我血旗军合作,同样拓展海外,土地人口财富皆可轻取,岂非远胜困守江东?”
“呃,好像不无可能,不对,你怎生这般好心?”顾敏一愕,不无狐疑道:“你就不怕双方将来冲突争夺?抑或,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莫要这般提防纪某嘛,哪有什么坏主意?中原虽大,海外更是无垠无尽,皆为我汉家子民,携手做大,这才是发展之道嘛!”纪某人顿时黑了脸,目光闪烁间叫起了撞天屈,“得,他日但有共赢机会,纪某再行联络中原各家便是,届时别说纪某不曾照顾你与故吴士族!”
“好了,言谈尽欢,芙妹,你便陪同顾道长慢聊,我还需商讨攻取州胡的一应军务,便先忙去了。”呵呵一笑,纪泽心中念叨着江南士族富有啊富有,丢下再度陷入沉思的顾敏,以及眼睛连眨的纪芙,悠然步往舱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