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二月初九,巳时四刻,晴,罗口湾。
带着羡慕嫉妒恨,也带着对先进文明的向往,更带着愈加焦躁的心绪,丘拔已在乐岛转了两天,心潮澎湃之余,他不时蹙着眉头。毕竟是丘里国的邑借,还是一名需要争位的世子,扣除见色心迷这一缺点,他确非脓包,眼光自有一定高度,心头也自有见解。
血旗军迁来这么多汉民,这般卖力的开发,显然不是来此小住,甚或帮助州胡夷人开化的,盘踞之心不问可知,想令其撤离何其难也。到了这时,丘拔所想的已经不再是如何讨回乐岛,而是有了这么个强劲的近邻,马韩日后该如何自处,尤其是他自家的丘里国,那可是马韩中距离乐岛最近的方国呀!
而今日,恰逢第三批五万大晋移民抵达乐岛,被邀请出席迎接来船的丘拔,再次被生平仅见的场面擂得外焦里嫩,其煎熬也到了极点。连天的帆影,汹涌的移民,尤其令丘拔窒息的是其中的那些战舰,一艘万石楼船,六艘五千石斗舰,十数艘两千石艨艟,整个马韩的大型战舰凑一块也没这一半吧,这才是传说中的精锐雄师嘛!
看着庞大的舰体,森森的撞角,以及凶悍强健的军卒,此刻的丘拔,止不住的浑身颤栗,有激动,有感慨,有羡慕,有挫败感,更有一股俯首强者的冲动。他霍然明悟,不论对方是何等身份的势力,那都是汉家的势力,是来自那个巨无霸般的中原国度,来自那个强大辉煌的民族。
丫丫个呸的!某一刻,丘拔目中神光爆闪,口中钢牙猛合,心中念头闪烁,去他的韩王,去他的高茵儿,从天而降的大粗腿,金灿灿的,已被马迁那厮捷足先抱了,咱为啥不做第二个抱腿之人?不,身为第一个韩人邑借,这大腿咱是抱呢,还是必须抱紧呢?
原州胡王宫,现华兴府衙,迎接完第三批来岛移民之后,纪泽终于正式接见了丘拔。寒暄落座后自然少不了茶水,于是,可怜的丘拔再次被擂了一把,只因传说中的极品琉璃杯,或说水晶杯,在这里竟如寻常物事般被用来举席小饮,汉家文明果然强大啊。
正当丘拔小心翼翼抚摸玻璃杯之际,只听端坐正席的纪泽笑道:“丘世子来自丘里国,毗邻我乐岛,某闻贵国土地丰饶、百业兴旺、子民富裕,不知贵国有何特产,海贸兴盛与否?”
“府主果然见多识广,本国在我丘氏数代治理下,的确百姓安康,丰衣足食。”听到纪泽赞扬自家方国,丘拔心中欢喜,忙不迭自吹道,“我国素来物产丰富,平原产五谷米粮,山岭出野味兽皮,海中有鱼虾珍珠,实乃天赐之地啊。”
“至于海贸,我丘里国地处半岛西南海角,西有百济与大晋乐浪,东有弁韩、对马国和倭岛诸国,沿途还有马韩各方国,实乃海运要冲,自是海贸兴盛。为此,我丘氏坐拥千石以上海船过三十,水军更有八百之数,除了韩王麾下那两千水师,在马韩堪称首屈一指”或是这两日屡受打击,丘拔一得到机会,恨不得将自己的家乡说到天上去。
丘拔在马韩的地位不低,纪泽等人自然不介意多听听丘拔的韩情咨文,他们一面在旁不动声色的抛出话引,一面不时的捧上一两句,直令丘拔愈加滔滔不绝。只是,当丘拔第三次吹及自家那八百精锐水军的时候,纪泽终于受不了了,只得使个眼色,由张宾话入正题:“贵使此番前来,不知韩王有何事相托?”
总算意识到自己是韩王使节,不是来吹牛的,丘拔忙端正身姿,擦去嘴边口沫。可一想到讨要乐岛的使命,对比在乐岛的所见所闻,丘拔顿时苦了脸,期期艾艾道:“韩王,韩王希望,希望帮州胡遗族讨回此岛。”
言说间,丘拔从袖中取出一份盖有王玺的马韩国书,扭扭捏捏放在面前案几上,愣没好意思递出去。然后,心中忐忑的丘拔郁闷的发现,面对他的说辞,厅中众人不是严肃,不是皱眉,而是好奇,继而,这帮家伙连同那府主在内,竟然一个个的开始发笑。
“啪!”没等丘拔品过味来,一个茶盏摔地的声音响彻大厅。碎片迸溅四散,其中数块甚至落至丘拔不远。那些碎片晶莹剔透,内外光滑,这可是传说中的极品琉璃啊,别说在这蛮荒海外,怕在中原也是难得一见,就这般摔碎了,直看得丘拔世子眼角抽抽,心尖儿都惋惜得发疼。
随即,对面席中的孙鹏霍然站起,手握刀柄,怒瞪丘拔,几乎是跳着脚呵斥道:“放肆!大胆!韩王好大的口气,小小一个藩属,竟敢管我汉家之事!孙某倒要看看,他是凭啥来讨乐岛!主公,这蛮夷狗胆妄语,不若先将之拖出去砍了,卑下再领兵北上,先灭小小丘里方国,再灭了马韩,给主公解气!”
“对!兵发丘里国,讨灭马韩,算咱安海右军一个!”结束“元宵游行”,刚随移民船队返抵乐岛的陶飚也盎然站起,怒声叫嚣道。随即,殿中一干武将纷纷站起吵嚷,整一副群情汹汹。
兵发丘里国!?丘拔大骇,不由响起随意欺凌马韩的百济,他们就在乐浪、代方两郡面前屡屡吃亏,甚至四年内战死了两位国王,而那两郡的汉人不到万户,尚不及眼前的华兴府。别个血旗军哪是马韩能招惹的,更别说他小小的丘里方国,乃至他一个小小的丘里世子。
内心再无挣扎,即便怀疑汉人这是咋呼自己,丘拔也直接从跪坐改为下跪,冲纪泽方向磕头连连,凄声哭叫道:“府主饶命,都是韩王那厮不知好歹,受不得高茵儿那小狐狸精的挑唆,竟敢捋将军虎须。小的仅是奉命而为,我丘拔,不,还有整个丘里国,对汉家素来仰慕不已,绝不敢跟随那无知韩王对抗天朝啊!”
眼见丘拔怂得这么快,这么彻底,华兴府一众惊愕之余,无不目露鄙夷,却是省了许多备好的口舌。纪泽则淡淡一笑,佯作训斥道:“介成,子浩,还有你等,都坐下!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丘里世子不过传话之人罢了,这般喊打喊杀,成何体统?”
继而,纪泽转向丘拔,铿锵有声道:“州胡高氏竟敢劫掠汉家商船,杀我汉民,且不知悔改,对抗天军,实属多行不义必自毙。汉家尊严不可辱,韩王之议纯属妄想。某不杀你,只管回去知会韩王,立即送来高氏余孽,某也不会轻易入侵他一个大晋番邦。否则,他要战,某便战!”
“谢府主饶命,谢府主大人!还请大人明察,我丘里国国小民寡,只想平安过活,绝不会跟随韩王胡来,还请府主开恩,放过丘里国上下无辜,我丘氏定当铭感五内,他日若有所命,定不敢辞!”心中略松,丘拔谢恩连连,语音哽咽,可一想到汉军轻取丘里国,想到家破人亡,想到地位不保,不禁五内俱焚,忙继续跪求个不停,早已万般后悔自个先前的色迷心窍,干嘛不将高茵儿等人送给血旗军而是韩王呢。
纪泽听得一愣,丘拔这货看来已被吓得够呛,就差明说转投效忠了。对其如此识相,纪泽虽然严重怀疑诚意,却也乐见其成,权当额外收获了。他压下反胃,起身离席,扶起丘拔归坐,口中则温语道:“丘世子言重,纪某素来喜好和平,并非好战之人,既然世子如此深明大义,他日即便我等与韩王冲突,也可对丘里国网开一面嘛。”
“谢府主明察秋毫,小臣与丘里国上下定将铭感五内。”心中大石落地,丘拔却是打蛇随棍上,恭敬一礼道,“小臣自小读汉书、穿汉服、习汉礼,素来仰慕华夏文明,近日得观贵府在岛诸多举措,更感浩瀚博大,只恨没生于汉家啊。不知府主可否开恩,指导我丘里之民建筑农耕,乃至文化军旅,也令我等荒蛮之民得以沐浴华夏恩光?”
正如小国外夷对泱泱中华常有的复杂心态,逆反心理作怪,要说丘拔分明极度仰慕华夏,但也知晓大晋正值内乱,初来乐岛时却是很想在汉人面前好好展现一把自家的贵族身份与高贵气度,怎奈这两日一再受挫,早就没了底气,再经一番软硬咋呼,顿如被戳破的气球,再无丁点催眠出的狂妄自大,代之以内心本质的极度自卑与无比敬畏。
又玩先拜师再背师那一套吗,哼哼,只可惜小爷不会给尔等时间的,纪泽目光闪烁,旋即挂上牲畜无害的笑容道:“世子有心了,我泱泱中华博大精深,素来不吝教化外夷,世子所求自无不可。只是,我血旗军方据乐岛,诸事繁忙,此事恐得延后些许。不若某先于丘里近海选一岛屿开设海贸,互通有无,也好加深彼此了解,以便后续如何?”
见丘拔目光游移,纪泽续道:“当然,该岛本会不会驻扎晋军,只以安海商会名义,保留一些护卫,贵方国也可参与管理,享受该岛市场红利。至于马韩方面,世子回禀之时,说成丘里国租地于本会汉商开展贸易就好嘛。为示华夏荣光,该岛便命名为文明岛如何?”
“好,好,如此甚好!但若能得亲近华夏文明,区区一岛何足挂齿,大人若有需要,那些偏荒岛屿,别说一座,就是十座八座又有何妨?”面对纪泽无耻伸出的黑手,丘拔点头称是,甚还目露感激,“其实,小臣料那韩王也不敢开罪大晋,此番无非凭借番属身份,试探贵府而已,但那高茵儿深得韩王欢心,只怕韩王会设法搪塞。小臣返回后定会力陈厉害,其中发展,小臣将探明巨细,随时禀知府主大人。”
这下,倒是纪泽有些迷糊了,丘拔这货未免也太上道了,让他后续的威胁利诱如何发挥啊。心中满意,他笑得愈加和煦:“呵呵,某与世子一见如故,适才观世子颇为稀罕这些琉璃饮具,便赠世子一套,另赠美酒、面镜、香水、香皂若干,莫要推却。恩,这样,某另准备一份,还劳贵使带予韩王,贵使也好居中回禀斡旋嘛”
浑不知自个成了华兴府打开马韩高端商货市场的义务推销员,丘拔带着礼品欢欢喜喜的出殿而去。纪泽却是收起笑容,淡淡吩咐道:“子浩,再辛苦一趟,明日便随丘拔北上,占岛之余,在马韩近海转上一圈,多带些人手,哼,时间不对,且叫那韩王老实一年。济生,多购些韩人奴隶,加紧半岛的暗影布置,谨防事有意外。对了,适当埋伏发展些武装力量,半岛各国间不是有些亦耕亦匪的小聚落吗”
“最新大晋局势,还有东海王的回敕,随移民船队到达,诸位看看吧,不容乐观啊。”暂了马韩事宜,纪泽面色更肃,取出几份文书,边给众人传阅边说道。
其实,从这些信报的表面看来,华兴府局势不错。安海商会设于青徐冀三州,乃至最新设于扬州的赈济点也皆运转正常,便是老仇家勃海乌桓所在的勃海郡,除了小有乌桓游骑的骚扰性示威,也并无大事发生,且在元宵游行之后,勃海乌桓也熄了火。据马涛初估,在保留长广十万百姓的前提下,此拨春季移民,当可令华兴府海外总移民达到三十五万上下。
或为安抚纪泽,东海王对血旗军占据乐岛的行为小有赞誉,对纪泽立郡求官的一应申请也无不应允。只是,这般好日子难说能否持续,却因河间王昏招斩杀重将张方之后,东海王的西征进程未免太过顺利,已经轻取虎牢,并占据晋都洛阳。
如今,关西阵营在函谷关以东仅余公师番一部,也已被堪称永嘉名将的苟晞接连重挫,数万乌合乱兵仅余两三千残兵在冀中一带抱头鼠窜。关东阵营可说胜券在握,至多上半年便该定鼎这场大晋内战。
资治通鉴有载:“宋胄袭河桥,楼褒西走。平昌公模遣前锋督护冯嵩会宋胄逼洛阳。成都王颖西奔长安,至华阴,闻颙已与山东和亲,留不敢进。吕朗屯荥阳,刘琨以张方首示之,遂降。甲子,司空越遣祁弘、宋胄、司马纂帅鲜卑西迎车驾,以周馥为司隶校尉、假节,都督诸军,屯渑池。”
肃静之中,纪泽不无嗟叹道:“诸位,虽说大晋内战尚未结束,但局势已难反复,可以说,关东阵营已有余力他顾,我华兴府在大晋之处境,随时都有恶化之忧”
乞活西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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