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四月初九,亥时,云,东莱外海,卜子岛。
卜子岛是庙岛列岛数百岛屿中很不起眼且很偏荒的一座,严格说是数座小岛礁组成的岛群。它位于东莱港东北近百里,远离青辽航线,加之上无淡水,平素少有人迹,偶尔有船途经这里,不是迷途的商船,那就一定是行踪飘忽的海盗船了。
不过,在这个月色时明时暗的夜晚,卜子诸岛东向的一个小海湾里,气象却是迥然不同。原本荒芜的岛岸,多了密密麻麻的帐篷,构成一座偌大的海岛军营,更有座直通海中的简易栈桥,令得数十艘大小舰船就近靠泊。这里的,正是隐匿待机的幽州军特遣舰队,或因秘密行动之故,此行中最大的仅有五千石斗舰,并无迟缓且招摇的万石楼船。
一处内凹岛丘东侧,中军大帐隐隐透出亮色,在全营灯火管制之时,颇有只许州官放火的意味。此刻,帐内灯火通明,十余军将正以探讨军务为名对酌闲聊。在这没着没落的荒岛上还不知要等待多久,无聊不想可知,他们仅是吃酒却不近女色,已算幽州强军十足的纪律严明了。
正座上首,却是并案坐有两名戎装之人。右首者年逾四旬,面色黝黑,乃此行主将,楼船将军严越。左首为一年轻武将,相貌俊朗,颇显贵气,乃此行副将王启,也是两千幽州精锐步卒的统领。看其配饰,仅是一名校尉,却能与严越并排而坐,不光因幽州军中步卒压过水军之故,更因他是王浚堂侄,太原王氏之人,而王浚迄今尚无子嗣。
燕人性格粗犷,又皆厮杀军将,是以酒过三巡,帐内已然无甚斯文,便是王启也贴近着属下们吹牛打屁。下首席间,左列步卒的一名魁梧军官闷了口酒,忽的烦躁道,大嗓门立马吸引了所有目光:“哎,这天天窝在岛上,都快憋死人了。可惜放着东莱却不能奔袭,只能等待策应长广战事,这还不知要等多久呢。”
“呵呵,老邱,你这厮究竟是等着着急,还是眼馋东莱城里的金银遍地啊?”另一军官嘿笑一声,继而苦笑道,“哎,东莱空虚,指日可下,若某所猜不错,想来攻取东莱这等美事,当要留给鲜卑人了。”
此言一出,众皆默然,东莱地处勃海咽喉,扼青辽航道,历来为海贸枢纽,财富云集,谁不想率先杀入东莱大发一笔?怎奈为了拉拢战力强盛的鲜卑乌桓胡骑,幽州军每每联合作战,最好的抢掠机会总得留给胡人大兵,次数多了,幽州汉军正郁闷且习惯着。
似为活跃氛围,更为鼓舞士气,王启举樽笑道:“军人自当服从上令,我等无需自取烦恼。其实据我所知,那长广经血旗军半年经营,青岛城已有诸多工坊,更有南北海贸云集,其繁盛或已接近东莱,只要我等偷袭得手,弟兄们一样少不了好处呀。来,预祝我等马到成功。”
众人神情微振,齐齐共饮,严越跟着也笑道:“王老弟所言甚是,这长广的好处我等是夺定了。便是那东莱,我等虽与夺城无关,但青辽航线却能趁机掌控在手,呵呵,出发之前,大都督可是说过,青州落定,我幽州水军当留驻东莱港,北上摧毁大蟹岛,占据旅顺港,进而遏控勃海海贸,那可是长久大利呀。”
众人愈加振奋,尤其是一干水军军官,正说笑着再度举樽,一名执官入帐禀道:“将军,王大人,时已亥时,适才一支巡逻船队外出追捕两艘过路贼船,戌时至今已有两个时辰,依旧未归,请将军示下。”
“立即传令下去,今夜巡逻水军人手加强一倍,务必小心,但有懈怠者,一经查出,定斩不饶!”严越皱起眉头,却也难有头绪,只得谨慎吩咐道,“钭校尉,未归者是你所署吧,还请辛苦一遭,率你部舰船南下接应一番。”
“诺!”颇显彪悍之气的钭校尉答应一声,雄赳赳起身,与那值官出帐忙碌去了。
众人倒也不甚为意,正欲继续宴饮,忽听外面爆出呜呜号鸣,那是遭遇敌袭的示警信号。帐内众人酒意顿消,各自腾地站起,更有那值官去而复返,惊声禀道:“将军,有数艘千石走舸趁黑来袭,其速迅捷,我巡逻舰船阻之不及,却已被其冲入湾口”
不等那值官说完,严越业已将之一把推开,快步抢出大帐,冲上营中望台。四下扫看,严越好险没气歪了鼻子,却见昏暗的岛湾内,八艘不明来历的千石走舸如同幽灵一般四散奔突,业已逼近战船泊地的百丈之内。而在不明走舸之后,各有己方的巡逻舰船可劲追捕,却如巴掌扇苍蝇,压根不能触及对方皮毛。
“咻咻咻”伴着明灭不定的火光,走舸上业已有弩矢不断射往猝不及防的一艘艘幽州战船,在幽州舰队中零星点起簇簇火苗。与此同时,每条走舸的靠岸一侧,正有来袭军卒将一个个去盖木桶从舷侧丢入海中,一片昏黑之下,看不出桶里有甚物事,只是,海风中渐渐飘来一股刺鼻的怪味。
“步卒立即集合,列阵待战,随时准备支援水军!”王启倒是反应迅速,稍一观看湾内乱象,便即嘶吼出了命令,“传令各部多打火把,亲兵维持秩序,但有混乱奔突者,不论步卒水卒,立斩!”
“速令钭校尉率部迎敌,其余水军立即集合,有序登船。”严越也不犹豫,连忙下令道。对于王启的越权执法心中不满,他却并未阻止,水军本就抽调而来的郡兵,战场临变远不及精锐步卒,更何况王启还有着王浚继承人的可能。
幽州步卒不愧为这一时代的强兵,颇经战阵,更兼营地内并无敌军真正侵入,他们很快便在军将们的呼喝下,井然有序的理清上下,择岛岸高处与要害处列出阵势,点点火把之下,颇显凛然军威。
另一边,水军有着步卒的强势弹压,虽有散乱,却也很快进入战备状态,并陆续沿各座栈桥登舰。而钭校尉所领千余水军今日本就轮值警戒,军卒就歇在舰上,是以先一步出帐的钭校尉业已指挥着麾下军卒起锚出桨,眼见就能投入战斗,更有快捷的游艇业已投入对来袭走舸的追杀。
“隆隆隆”伴着骤然山响的鼓声,岛湾之外,昏月之下,一簇簇火光亮起,一支庞大的舰队此刻现出了身形,来的自是纪泽所率的血旗舰队。入夜时分,借着程远的灵光一闪,血旗诸将稍加核计便即确定了偷袭计划,军中又不乏了解地形的乌鹰帮向导,他们旋即付诸行动,一路赶着杀来了这里。
“嘀嘀嘀”战鼓声中,一艘来袭走舸,也即千石铜鲳上,尖锐的哨声响起。那八艘走舸似已丢完了木桶,闻令后不再骚扰,纷纷掉头向湾口遁去,其中还伴以秦栓那不无得意的高喝,“弟兄们,收工啦,对方扎手,莫要硬拼啊”
“我幽州军所向披靡,岂是些许宵小可以偷袭?弟兄们,让我等将来犯者碾碎!”目睹急急逃窜的几艘走舸,再扫视己方军卒应对有序,严越不无自信的挥臂高呼一声,旋即就欲下得望台前往旗舰。在他看来,敌方虽有八艘走舸快速奔近偷袭,但对于上万规模的大战而言,提前多射些火矢算个毛?
“啊!啊!鬼火,鬼火啊!”蓦然,一艘幽州战舰上传出凄厉的哀嚎,其声之惨烈直令严越的脚步一顿,不待他搞明白,类似的哀嚎却已此起彼伏。
一众幽州兵将忙凝目看去,却是数艘被来袭弩枪点起火苗的舰船火势渐大,有些反应快的幽州水卒上前浇水扑打,意欲拯救船只,结果非但未能控制火势,反而渐渐有人引火烧身,更令舰船上多了数个火人在疯狂奔窜,其凄厉的惨叫响彻海天之间。
此战最恐怖的场景开始上演!那些来自偷袭走舸的火矢,其引发的大火竟然有着扑浇不灭反愈炽烈的“鬼火”特性。来自林邑的猛火油,其特性自然令幽州军上下懵逼,如此诡异的场景,还发生在昏黑一片的荒岛,直令许多幽州军卒魂飞魄散,别说启航追杀来舰,就连返身逃窜都快没了力气。
正当幽州军上下为了鬼火突现而心惊肉跳的时候,却见那八艘正在奔离的来袭走舸上,突然射出上百箭矢,带着明灭不定的火光,星星点点,目标却非射向正行追缠的幽州舰船,而是其后空空如也的岛湾水面。
“轰!”没有最恐怖,只有更恐怖!漆黑一片的水面上,骤然腾起上百火苗,继而以风一般的速度迅速蔓延,转眼便演变为一片火海,像是一条黑红色的长巾,带着袅袅黑烟,恰似那炼狱熔岩,横跨于数十丈宽的岛湾,将幽州舰群封锁于岸边的方寸之地。正欲追出的钭校尉等人,却是急急收住了前冲的船势,哪敢再行上前?
“啊!啊!啊”两艘追击走舸的幽州游艇瞬间陷入火海,惊惶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火光之中,一艘游艇正处火海中央,隐见手忙脚乱的幽州水卒好易通垂死挣扎,却未得以脱离火海,不一会便因吸入黑烟没了气力,瘫软于艇中,随着游艇渐渐焚尽。
倒是另一艘游艇比较幸运,进入火海不深,幽州水卒们憋着口气,可劲的倒划船桨退回近岸水域,继而纷纷跳入海中求活。只是,那沾有黑色油污的游艇却难以幸免,仍在火海之外渐烧渐旺,颇似火海之外叫嚣指向的一簇鬼火火炬。
“鬼火在漂移!在吞没游艇!在逼近我等啊!”一片怔呆间,幽州舰船上,不知是谁尖叫一声,顿令众人回过神来,只是,分明正是温度攀升的环境,幽州军上下却齐齐打了个寒噤。旋即,便有水卒开始躁动,开始退往栈桥方向,本在登船的后续水卒们更是收住了脚步。
“莫慌!哪有什么鬼火!那是雍州高奴之洧水,可在水面燃烧,载于班固汉书,其漂移仅是因为涨潮而已!”蓦地,岸上传来一声高喝,并在一众“人工喇叭”的帮助下晓谕全军。却是颇通经史的王启道出了书籍中的记载,也亏他读书根底扎实,此刻仍能想起,不管对与不对,先吼出来安定军心。
王启的呼喊令幽州军卒们心底稍安,毕竟太原王氏的学识还是众所周知的。只是,水卒们的步伐稍顿之后,依旧逐渐开始后退,毕竟,纵然不是鬼火,也是能够烧毁一切的大火,渐行渐近的火海又该如何应对?
“擂起战鼓!南北两向尚有两处缺口,令钭校尉所部即刻驱船强凸火海,不得延误!”这一刻,严越也拿出了一名水军将军的彪悍气度,大声喝令道,但他自己却是留在了望台。
“弟兄们,冲出去,我幽州男儿决不能坐以待毙!”随着主将令旗挥动,钭校尉的断喝在战鼓隆隆中突兀响起。旋即,被火海圈禁的幽州舰船开始了绝地反扑,南侧打头强突火海缺口的,正是钭校尉所在的一艘斗舰。
“这幽州军果然不同凡响,骤逢突袭,陷入如此境地,竟然仍有战心,堪称坚韧不拔,啧啧啧,瞧岛上那些步卒,阵列何其严整,杀气何其凛然,啧啧啧,那气势,那雄姿,果非寻常晋军可比啊。”旗舰之上,血旗猎猎,纪某人凭栏而立,手持千里镜一边观看一边赞叹,“只可惜,本府上次用雪球碾压,这次用火海逼迫,依旧不得与之正面一战,却是辱没了燕赵慷慨呀。哎”
“是啊,是啊,主公仁义,为了保我军卒性命,存我汉家元气,堪称挖空心思,竭尽全力啊!哎,预想领略强军风采,只能将这份遗憾留待青州陆战了。”纪泽身边,庞俊扭头不去看其小人得志之态,强忍呕吐道,“得,主公,且看飞蛟将军如何指挥这场瓮中烧鳖吧。”
这边纪某人在得意洋洋的指点江山,那边的血旗舰队已在唐生指挥下展开,部分艨艟走舸被分出收拾那些之前便游弋与岛湾外延的幽州巡逻舰船,而主力舰队业已扑入岛湾,以安海三军的各三艘斗舰为主,分南、中、北三路压近火海外沿。当然,随着血旗舰船逼近的,还有抛石机与床弩发射出的一个个油罐抑或油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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